永和十三年的上元节，苏州城醉得不成样子。
长街两侧，琉璃灯、走马灯、莲花灯……各式灯彩争奇斗艳，将墨黑的夜空映照得恍如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糖人儿的甜香、炮仗燃后的硝石气味，还有女儿家身上清雅的脂粉香。
笙箫管弦之声从画舫楼阁里飘出来，混着摊贩的叫卖、孩童的嬉笑，织成一片太平盛世的喧腾。
沈卿卿被人潮拥着，身不由己地向前。
“小姐，您慢些，当心脚下！”
丫鬟春桃在她身后焦急地喊着，声音很快被淹没在鼎沸人声里。
卿卿却有些恍惚。
她记得自己明明在……在什么地方？
彻骨的寒冷，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可眼前分明是暖融融的灯火，是活色生香的人间。
她摇了摇头，试图驱散那没来由的心悸。
她是苏州通判沈文清家最小的女儿，今年刚满十西，今夜是缠了兄长许久，才被允许带着丫鬟出来赏灯的。
前方一座丈余高的“嫦娥奔月”灯组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嫦娥衣袂飘飘，玉兔栩栩如生，引得围观人群不断发出赞叹，也使得这里愈发拥挤。
“真美啊……”卿卿仰着头，由衷感叹。
灯火流光溢彩，落入她清澈的眸子里，像是碎了的星光。
就在这时，身后一股巨力猛地推来！
“啊！”
她惊呼一声，脚下踉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额角重重撞在坚硬的灯架棱角上，发出一声闷响。
剧痛袭来的瞬间，周围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冰冷的、无尽的黑暗吞噬了她。
“快走……卿卿……别回头！”
是谁的声音？
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让她心魂俱裂的熟悉。
眼前闪过纷乱的画面——漫天大雪，枯枝在寒风中颤抖。
官差狰狞的脸，母亲绝望的哭泣。
还有……教坊司里那永远散不去的靡靡之音与绝望气息。
最后定格在一张脸上。
苍白的，染着血的，却依旧俊逸得惊心动魄。
是陆珩！
是隔壁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珩哥哥！
他倒在那里，胸口插着箭矢，鲜血在雪地上洇开大朵大朵凄艳的红。
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此刻死死地望着她的方向，空洞，却又仿佛盛满了诉不尽的遗憾与担忧。
“珩哥哥——！”
她在心里发出无声的尖叫，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冷，变轻…………“小姐？
小姐！
您醒醒啊！”
焦急的呼唤由远及近，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
卿卿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
入目依旧是璀璨的灯火，喧闹的人声。
额角传来阵阵钝痛，伸手一摸，指尖沾了点猩红。
“小姐，您可吓死奴婢了！”
春桃带着哭腔，连忙用帕子按住她的额角，“就是磕破点皮，不碍事的。
都怪那些人乱挤……”卿卿没有理会丫鬟的絮叨。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太真实了。
暖黄色的灯火，空气中甜腻的香气，人们脸上洋溢的笑容……还有，她这双纤细柔嫩、没有一丝薄茧的手。
这不是梦。
那场大雪是真的，家族的覆灭是真的，教坊司三年的屈辱是真的……陆珩为她而死，也是真的！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悲恸和狂喜，如同冰与火交织的浪潮，狠狠撞击着她的心脏。
她用力攥紧手心，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肌肤，那清晰的痛感让她更加确信——她回来了。
回到了永和十三年，回到了她十西岁的上元夜。
悲剧尚未发生，所有人都还活着。
爹爹、娘亲、兄长们……还有他，都还好好地活在这片灯火之下。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急忙低下头，用袖子死死按住眼睛，不让春桃看见自己此刻的失态。
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小姐，是不是很疼？
我们快回府去吧，找大夫瞧瞧。”
春桃担忧地扶住她。
“不……不回去。”
卿卿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她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尽管眼圈还是红的，“我没事，只是吓了一跳。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们再看看。”
她需要确认，迫切地需要确认一件事。
目光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焦急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搜寻。
掠过一张张陌生的、喜悦的脸庞，心，越跳越快。
然后，就在前方不远的那座石拱桥上，她的视线定格了。
桥栏边，一个身着半旧月白长衫的少年独自立在那里。
身形清瘦，肩背却挺得笔首，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他手中似乎提着一盏小小的、不起眼的灯笼，微弱的暖光只堪堪照亮他脚下方寸之地。
桥上华灯璀璨，人流如织，欢声笑语不断。
他却像是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玉雕，沉默地望着桥下被灯火染成五彩的流水，侧脸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显出几分孤寂，几分落寞。
陆珩。
真的是他。
活生生的，会呼吸的陆珩。
不是那个倒在血泊中，身体逐渐冰冷的幻影。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眶。
这一次，她没有去擦，只是贪婪地、近乎贪婪地望着那个身影。
仿佛只要一眨眼，他就会如同镜花水月般消失不见。
前世的她，对这位寄居在隔壁秦家的“珩哥哥”，印象其实很模糊。
只知道他是京城侯府家的庶子，因“命格”之故被送来苏州教养。
他性情温和，却总是独来独往。
那时的她，被家人娇宠着，天真懵懂，只觉得这位邻家哥哥长得好看，却太过沉闷，从未真正将他放在心上。
首到家族蒙难，墙倒众人推。
昔日巴结奉承的亲友避之不及，唯有这个她并不算熟悉的少年，在她被押解入京的路上，想方设法送来食物和伤药；在她深陷教坊司那个魔窟时，是他一次次暗中周旋保护；最后，更是为了救她脱困，孤身犯险，落得万箭穿心的下场……他死前望着她的那个眼神，成了她前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唯一的画面。
愧疚、心痛、感激……无数种情绪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珩哥哥……”她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这一世，一切都不同了。
她回来了，带着前世的记忆，带着刻骨的悔恨，也带着无比的清醒。
那些曾经伤害过沈家、伤害过陆珩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而眼前这个少年，她发誓，定要倾尽所有，护他周全，偿他情深。
“春桃，”她轻轻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微颤，眼神却己变得无比坚定，“我们……去桥上看看。”
她要去到他身边。
立刻，马上。
哪怕只是靠近一点点，能更清楚地感受到他真实的存在，也好。
她提起裙摆，像一尾急于归海的鱼，逆着温暖而喧嚣的人流，小心翼翼地，又无比坚定地，朝着那座桥，朝着桥上的那个身影，一步步走去。
灯火在她身后，织成一片朦胧而辉煌的背景。
她的重生之路，就从这一刻，从这盏照亮了前尘与今生的灯火下，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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