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崽迷村全集

我住在一个偏远得几乎被世界遗忘的小乡村，四面环山，土地贫瘠，日子像村口那盘老磨，

缓慢而沉重地重复着。我爸是个老农民，黄土埋到脖子根的年近五十，才终于有了我。

至于我妈……村里所有人，从蹒跚学步的孩童到牙掉光的老妪，

都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鄙夷的口气说：“她是个鬼。”只有我不信。我叫李念，

取“思念”之意。这个名字是我爸给我起的，每当夜深人静，

他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峦时，那浑浊的眼睛里，

会闪过一丝我难以理解的、深沉而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或许有思念，但绝不仅仅如此。

关于我的来历，是村里公开的秘密，也是我童年所有阴影的源头。他们说，

我爸李老栓当年因为太穷，方圆百里没人愿意把姑娘嫁过来，眼看李家香火要断，

他急红了眼。买媳妇？那时节，家家都穷得叮当响，凑不够那人贩子的黑心钱。后来，

不知听了谁的指点，

他拿着家里仅有的、皱巴巴的两千块钱——那是他和我奶奶攒了半辈子的积蓄，翻山越岭，

去邻省一个据说有通天彻地之能的高人门口，跪了三天三夜。膝盖磨破了，

血浸透了单薄的裤管，人也几乎虚脱，那高人终于被他的“诚心”或者说，

是嫌他碍眼打动，勉强收下钱，塞给他一张叠成三角的、泛着诡异黄色的纸条。

我爸揣着那张比千斤还重的纸条回到家，在油灯下，颤抖着手打开。只看了一眼，

他就像被雷劈了似的，浑身一激灵，脸色瞬间惨白，纸条也飘落在地。上面画着奇怪的符咒，

还有一行小字，具体内容他从未对人细说，只含糊提过，涉及“阴婚”、“借骨”。那晚，

他灌了半瓶劣质的烧刀子，酒精灼烧着肠胃，也烧掉了最后一丝理智。延续香火的欲望，

像一头凶猛的野兽，最终战胜了一切恐惧。他拉起同样惶恐不安的我奶奶，

趁着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村后那片无人敢在夜晚靠近的乱葬岗。那地方，

自古以来就是埋横死之人、无主孤魂的，老鸦盘旋，磷火闪烁。

据当时唯一目睹躲在远处偷看的邻居二狗子后来心有余悸地描述，

我爸在指定地点抖抖索索地烧了那张黄纸，嘴里念念有词。纸灰燃尽的一刹那，

平地刮起一阵猛烈的、冰凉的北风，吹得人骨头发冷。那纸灰打着旋，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指引着，朝着一个方向飘去。我爸和我奶奶，面色惨白如纸，互相搀扶着，

战战兢兢地顺着烟灰指引的方向，在一座几乎被平掉的荒坟前停下，然后用带来的铁锹，

开始挖掘。泥土下，果然有一具完整的女性骸骨。白骨森森，

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没错，他们都说，那就是我妈。

一 异童我就这样来到了这个世界。没有十月怀胎的温暖孕育，我的出生本身，

就带着泥土的腥气和冥府的阴冷。我爸和我奶奶对外宣称，是从外地捡了个流浪女人生的我，

女人生完就跑了。但这套说辞，连同那晚乱葬岗的诡异风声，

一起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最惊悚也最笃定的谈资。我的童年是孤寂的。

别的孩子像麻雀一样聚在一起玩耍，我只能远远看着。他们用石子丢我，骂我是“鬼崽”，

说我一身的晦气，靠近了会倒霉。他们的父母会急匆匆地把孩子拉回家，

仿佛多看我一眼都会染上瘟疫。只有村西头的傻子阿福不怕我，但他只会流着口水对我傻笑，

然后追着蝴蝶跑开。我爸对我，感情复杂。他供我吃穿，送我上学村里唯一的小学，

从未短过我什么。但他很少抱我，很少对我笑。他的眼神常常是躲闪的，

像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带着愧疚，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给我起的名字叫“念”，可他到底在念着什么？是念那从未谋面的母亲，

还是念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但我内心深处，从未相信过妈妈是鬼。孩童的直觉单纯而执拗。

每当夜深，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我总觉得那风声里，

有什么在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梦里，有时会出现一个模糊的白衣身影，看不清面容，

但她周身的气息是温暖的、哀伤的，她静静地看着我，不言不语，

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我相信，那就是妈妈。她不是鬼，

她只是……不在这个世界常用的方式存在。我身上也确实有一些异于常人的地方。

我害怕强烈的阳光，尤其是正午的烈日，晒久了会头晕眼花，皮肤泛起不正常的红疹。

但到了夜晚，我的视力和听力却出奇的好，能看清月光下树叶的脉络，

能听到极远处夜枭的低语。我对气味极其敏感，

能分辨出不同泥土、不同草木甚至不同人身上极其细微的气味差别。最奇怪的是，

我偶尔能看见一些模糊的、飘忽的影子，在墙角，在树后，一闪而过。它们没有伤害过我，

只是静静地存在。这些“异常”，更加坐实了村里人关于我是“鬼崽”的论断。

我就这样在孤立和异样的目光中，长到了十五岁。日子虽然艰难，但好歹波澜不惊。

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我考上镇里的中学，或许可以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然而，命运的骤雨，总是在人毫无防备时倾盆而下。那是一个夏末的傍晚，

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成群的蜻蜓在低空盘旋。我爸去邻村帮工还没回来，

我独自在家门口劈柴。突然，村东头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和嘈杂的人声。我放下柴刀，

循声跑去。是邻居孙婶家六岁的小儿子，铁蛋，

掉进了村后那个废弃多年的、用来沤肥的深潭里。等被人发现捞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

小小的身子蜷缩着，脸色青紫，嘴唇发黑。孙婶哭得撕心裂肺，几次晕厥过去。

周围围满了人，七嘴八舌，叹息声、议论声混成一片。郎中摇了摇头，表示回天乏术。

就在一片混乱和绝望中，村里的神婆，王婆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了。她满头白发，

脸上皱纹密布，一双眼睛却锐利得吓人。她围着铁蛋的尸体转了三圈，

又用手指沾了点潭水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却精光四射的眼睛，

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地钉在了刚刚闻讯赶来的我的身上！“妖孽！是你！

是你这个鬼崽带来的晦气！”王婆子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傍晚的喧嚣，

她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子，“这潭水多年无事，偏偏你常在附近转悠就出了人命！

你身上阴气太重，冲撞了水鬼，它这是找了替身！铁蛋是替你死的！”一瞬间，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里，不再是平日的疏远和鄙夷，

而是赤裸裸的仇恨、恐惧和愤怒。“不是我！我没有！”我惊恐地后退，徒劳地辩解着。

我看着那些平日里还算和善的叔伯婶娘，此刻他们的脸在暮色中扭曲得如同庙里的恶鬼。

“就是他！我早就说过留不得！”“鬼母生的孩子，能是什么好东西！”“克死了娘，

现在又来祸害村里了！”“烧死他！烧死这个灾星！”愤怒的人群被煽动起来，

不知谁先扔过来一块土坷垃，砸在我的额角，温热的血立刻流了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紧接着，更多的石子、烂菜叶像雨点般落在我身上。辱骂声、诅咒声如同毒蛇，

钻进我的耳朵，撕咬着我的心脏。我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浑身疼痛，

但更痛的是心里那片刚刚建立起对世界微弱信任的壁垒，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做错了什么？难道仅仅因为我的出生，我就注定要背负这样的原罪吗？

“够了！”一声暴喝响起，是我爸。他不知何时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干活的农具。

他冲进人群，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牛，用身体护住我，双眼通红地瞪着众人，

“谁再动我儿子一下，我跟谁拼命！”人群暂时被他的气势镇住了。王婆子却不依不饶，

用拐杖跺着地：“李老栓！你还护着这个鬼崽！他今天能害死铁蛋，明天就能害死全村人！

你忘了他是怎么来的了吗？你忘了那乱葬岗的阴风了吗？！”我爸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脸色变得灰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他只是死死地把我护在身后，用他那不再宽阔的脊背，为我抵挡着全世界的恶意。最后，

在村长的调解或者说，是怕真的闹出人命下，人群暂时散去了。但我知道，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那压抑的仇恨和恐惧，像一颗毒瘤，在村庄的肌体里潜伏下来，

等待着下一次爆发的时机。我被爸带回家，他默默地给我清洗伤口，上药。他的手很粗糙，

动作却异常轻柔。昏黄的油灯下，我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的脸，那佝偻的背，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和痛苦。“爸……”我哽咽着开口，

“我妈……她真的是鬼吗？”我爸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良久，

才用一种极度疲惫、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声音说：“别问了……睡吧。”那一夜，

我彻夜未眠。额角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心里的创伤更深。

我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东西产生了动摇。如果妈妈不是鬼，

为什么我的存在会带来如此多的不幸？如果她是，那梦里那份温暖的感知，又是什么？

二 烙印铁蛋的死，像一道深刻的烙印，烫在了我的身上，也烫在了整个村庄的记忆里。

虽然明面上，出于我爸的拼死保护和村长的弹压，没人再敢公然对我动手，

但那种无形的排斥和冷暴力，变本加厉。我去井边打水，

原本在井边说笑的妇女们会立刻噤声，像躲避瘟疫一样迅速散开，

留下空荡荡的井台和几只歪倒的水桶。我去村小学只有一个老师，教所有年级，

同学们不再只是忽视我，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赤裸裸的恐惧和厌恶，

我的座位周围永远空着一圈，仿佛有无形的屏障。

老师讲课的声音也总是刻意避开我所在的方向，目光游移。就连去村头唯一的杂货店买盐，

店主也会用两根手指远远地捏着找零的钱币扔过来，仿佛碰到我的手就会沾染不洁。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审判，每一次窃窃私语，每一个回避的眼神，

都在重复着三个字：“鬼崽子”。王婆子成了村里的“权威”。她时不时就在公开场合，

用她那套神神鬼鬼的理论，宣扬我是“阴气源头”，是不祥之兆。

她说我身上的“鬼气”会吸引更多的孤魂野鬼，破坏村子的风水，这次是铁蛋，

下次不知道轮到谁家。恐慌在暗中发酵，像梅雨天的霉菌，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每一颗心。

我爸的日子同样不好过。原本就因为我的缘故而寡言少语的他，如今更加沉默。

他承包的田地，靠近他家的几块，总是莫名其妙地被人毁了秧苗。

一起帮工的人也找各种借口疏远他，重活累活脏活都推给他。他默默地承受着，

像一头负轭的老牛，只是更加拼命地干活，脊背也佝偻得更厉害了。晚上回家，

他常常对着我妈那连墓碑都没有、只在乱葬岗有个大致方位的“坟”的方向，一坐就是半夜，

烟锅里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不定。我知道，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他是爱我的，这是一种基于血脉的、笨拙而深沉的爱。

但他也无法摆脱那个夜晚乱葬岗的阴影，无法忽视村里人如芒在背的目光。

他活在一种巨大的撕裂和悔恨之中。我开始害怕出门，害怕接触任何人。

我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家里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对着斑驳的土墙发呆。

梦里那个白衣身影出现的次数增多了，但她依旧模糊，只是那哀伤的气息更加浓郁，有时，

我仿佛能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醒来时，枕边一片冰凉的湿意。

转折发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夏日的暴雨来得猛烈，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瓦片上，

噼啪作响，狂风卷着雨水从窗户的缝隙里灌进来。炸雷一个接一个在头顶爆开，

闪电像银蛇般撕裂漆黑的天幕。我爸那晚去邻村还没回来，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这样的天气让我莫名的心悸，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不安，

比面对村民的敌意时更加清晰、更加冰冷。突然，一道极其刺眼的闪电划过，几乎同时，

一个前所未有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响，震得整个房子都在摇晃。紧接着，

我听到后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倒塌了。我心头一跳，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披上蓑衣，拿起手电筒，冒着倾盆大雨冲向后院。

后院紧靠着山脚，那里有一棵老槐树，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头，树干需两人合抱，枝桠虬结，

像一只鬼爪伸向天空。平时我就觉得那棵树阴气森森，很少靠近。而此刻，

那道闪电不偏不倚，正好劈中了老槐树！树干被从中劈开，焦黑一片，冒着缕缕青烟，

散发着一种木头烧焦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硫磺和腐肉混合的怪味。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树根部位，被雷劈开的缺口处，雨水冲刷之下，

赫然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隐约有石阶通往地下！那是什么？

老槐树下怎么会有一个地洞？我从小就在这院子里长大，从未听我爸提起过。

雨水顺着我的脖子往里灌，冰冷刺骨。手电筒的光柱颤抖着照向那漆黑的洞口，

里面深不见底，只有阴冷潮湿的风夹杂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霉味扑面而来。那味道里，

似乎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熟悉感？就像梦里那白衣身影带来的感觉。

强烈的好奇心和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我忘记了恐惧。我犹豫了一下，踩着湿滑的泥土，

小心翼翼地靠近洞口，顺着石阶，一步步向下走去。石阶很窄，布满了湿滑的青苔。

手电筒的光在狭小的空间里晃动，照亮了粗糙的土壁。越往下走，那股阴冷潮湿的气息越重，

怪味也越浓。大约下了十几级台阶，脚下变成了平坦的泥地。这是一个不大的地下空间，

像一间狭小的密室。手电光扫过，

我看到角落里散落着一些腐朽的、看不出原样的木片和破布。正中央，

似乎有一个低矮的土台。我的心跳得厉害，手电光缓缓移向土台。土台上，放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用红布缝制的布偶。布偶做工粗糙，没有绣五官，

但身形像个女人。布偶的胸口位置，插着三根细长的、已经生锈的铁钉！

布偶身上还用朱砂画着一些扭曲的、我看不懂的符文。而在布偶的旁边，土台上，

清晰地刻着几个字——虽然被泥土部分掩盖，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我妈的名字！

是我爸在一次酒后，哭着刻在木板上又烧掉的那个名字！一瞬间，我如遭雷击，

浑身血液都冻僵了！这是什么？镇压？诅咒？为什么要把写着妈妈名字、被铁钉钉穿的布偶，

埋在我家后院的老槐树下？这棵槐树……难道一直起着镇压的作用？

那今晚的雷……巨大的震惊和混乱还没过去，

洞口上方突然传来我爸声嘶力竭、充满惊恐的呼喊：“念儿！念儿！你在下面吗？快上来！

快！”我猛地回过神，连滚带爬地冲出地洞。我爸站在暴雨中，脸色惨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