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市中心的顶层公寓，顾云峥惯常的秩序感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公寓宽敞、冰冷，设计感极强，像一间豪华的样品间，每一件物品都摆在最恰当的位置，缺乏人烟气息。
他脱下西装外套，习惯性地想将其挂进衣帽间，动作却在中途顿住。
指尖那点钴蓝色颜料己经干涸，却依旧顽固地附着在皮肤纹理里，像一个无声的挑衅，又像一个隐秘的印记。
他走到洗手台前，用消毒洗手液仔细揉搓，水流冲走了泡沫，那点蓝色却淡而不去。
这不完美。
不符合他一贯的准则。
但他最终没有继续纠缠，只是用毛巾擦干手，任由那点异色留在那里。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威士忌，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不息的城市星河，与陆星河那个堆满“垃圾”和梦想的仓库，仿佛是两个世界。
“那一刻的极致……只能以消失的方式成为永恒。”
陆星河的声音，带着那种梦呓般的飘忽，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
这种近乎自毁的艺术观，让他感到一种本能的不适，却又无法完全驳斥。
他想起墙角那幅深蓝色的画，那些在黑暗中闪烁的磷光。
是的，他感受到了情绪，强烈的、未经修饰的情绪。
这与那幅精致的《烬》截然不同。
赝品……如果陆星河说的是真的，那么造假者不仅技艺高超，更可怕的是，他似乎洞察了陆星河内心的这种毁灭倾向，并巧妙地利用了“真迹己毁”这一点，让赝品更难被证伪。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目标，或许不仅仅是一幅画的钱，更是嘉德的声誉，是他顾云峥的地位。
顾云峥抿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压力并未消失，但一种更清晰的、被冒犯的怒意，混合着强烈的好奇心，开始取代最初的焦灼。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再次调出《烬》的高清扫描图，放大到极致，不放过任何一个像素。
一夜无眠。
接下来的两天，顾云峥动用了所有明里暗里的资源，从画布供应商、特定颜料渠道，到近期异常的艺术品交易记录，甚至托关系查询了是否有顶级的仿画高手近期异常活跃。
然而，对方做得极其干净，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尾巴。
调查陷入了僵局。
就在他考虑是否要再次“拜访”陆星河，进行一次更正式、也更可能充满火药味的谈话时，他的私人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接通，电话那头传来陆星河急切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声音，背景嘈杂，似乎还夹杂着雨声：“顾云峥！
我找到了！
那个学徒！
我知道他在哪儿！”
顾云峥心头一震，握紧了手机：“说清楚。
什么学徒？
在哪里？”
“就是……就是那个帮忙仿画的人！
一个美院的学生，被胁迫的！
他留了线索……他害怕极了，躲起来了！
我在城西那个快拆的纺织厂老宿舍区，三号楼，二楼最里面那间！
你快来！
我怕他跑了，或者……或者有别人来找他！”
电话戛然而止，像是被强行挂断。
顾云峥没有任何犹豫。
他甚至没有时间思考这是否是另一个陷阱。
一种强烈的首觉，混合着对真相的渴望，驱使他立刻抓起车钥匙，冲进了电梯。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密集的雨点砸在车窗上，视线一片模糊。
雨刷器开到最大档，也只能勉强刮出一片短暂的清晰。
顾云峥紧握着方向盘，车子在雨幕中疾驰，闯过几个红灯，朝着城市另一端那个破败的区域驶去。
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的路面，爬上那栋筒子楼昏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楼梯时，心跳有些失序。
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他找到二楼最里面那间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
推开门，看到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陆星河像一只彻底被淋透的落汤鸡，头发紧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脸颊不断滑落。
他正用自己不算强壮的身体，半堵在门口，脸上带着急切，却努力压低声音，对屋里一个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年轻男孩说着什么：“别怕……我们不是来抓你的，我们是想帮你……你只要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没人能伤害你……”那个男孩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脸色惨白，眼神惊恐，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背包。
看到顾云峥出现，陆星河明显松了一口气，湿漉漉的脸上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快速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墙角的方向。
而那个男孩，看到衣着体面、气场冰冷沉稳的顾云峥，吓得更是往后猛缩，几乎要钻进墙壁里去。
顾云峥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汗水。
他明白，此刻任何强硬或公式化的态度，都会吓跑这个关键的、脆弱的证人。
他需要改变策略。
他放缓了脚步，甚至刻意收敛了周身迫人的气场，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开口，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你好，别紧张。
我叫顾云峥，是来处理《烬》这幅画的事情的。”
他没有亮出任何带有压迫感的头衔。
他慢慢走近，但没有靠得太近，在一个不会给男孩造成压迫感的距离停下，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对方平行。
“我们了解到你可能遇到了一些困难，甚至是被胁迫的。
我们是想来帮助你的，不会轻易把你交给警察……除非，你参与了比仿画更严重的事情。”
他的话语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实，同时也划清了底线。
陆星河在一旁用力地点头，赶紧从旁边拿起一瓶自己带来的、还没开封的矿泉水，拧开，递到男孩面前，声音放得很轻：“喝点水，慢慢说。
有我们在，没人能再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在两人一个冷静理性、一个带着粗粝善意的配合下，在窗外哗啦啦的、仿佛隔绝出一方天地的雨声伴奏下，男孩紧绷的情绪渐渐松动。
他颤抖着接过水，喝了一小口，然后断断续续地讲述了经过。
他叫小陈，有极高的绘画天赋，却因家境贫寒，被一个专业的造假团伙盯上，以家人安全为威胁，逼迫他模仿各种画家的风格。
陆星河是他非常崇拜的画家，模仿《烬》对他而言既是折磨，也是一种扭曲的“荣幸”。
他内心极度挣扎痛苦，所以在完成仿制后，趁着无人注意，偷偷在画框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榫卯接缝处，用极细的针尖，刻下了一个代表“虚妄”的古老北欧如尼文字符，以及他完成仿制的那個日期。
这是他无声的反抗和忏悔，也是一个留给未来的、微乎其微的真相线索。
“那个符号……是什么？”
顾云峥追问，心脏微微加速跳动。
男孩低声说出了一个极其古老、冷僻的如尼文字符的发音和含义。
顾云峥的瞳孔微微收缩。
巧合的是，他在牛津旁听符号学课程时，曾深入研究过北欧神话体系，对这个代表“谎言与欺骗”的符文印象极深！
这绝不是一個普通美院学生能随口编造出来的！
雨势在不知何时渐渐变小，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真相的大门，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顾云峥立刻走到一边，压低声音，开始打电话调动资源，安排可信的人手过来接应和保护小陈，并开始部署针对那个造假团伙的调查。
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和高效，条理清晰，指令明确。
陆星河则留在男孩身边，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他，偶尔递一张纸巾。
他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褪去了所有的尖锐和不羁，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一种温柔的耐心。
处理完一切，两人并肩站在筒子楼破旧不堪的屋檐下，看着眼前连绵的雨丝渐渐变得稀疏。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洗刷后清新的泥土气息，远处城市的灯火在湿润的空气中晕染开一片朦胧的光晕。
“谢谢。”
顾云峥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少了些疏离。
陆星河愣了一下，随即无所谓地耸耸肩，水珠从他发梢甩落：“谢什么？
我只是不想我的画被人这么糟蹋。”
语气还是那么硬，但眼神却飘向一边，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正式道谢。
“谢谢你的……首觉。”
顾云峥补充道，目光看着远处朦胧的灯火，“没有你，我可能还在用常规的方法兜圈子，甚至可能永远找不到这个突破口。”
他承认了对方不可替代的作用。
陆星河转过头，看着顾云峥被雨水打湿后显得格外清晰冷峻的侧脸轮廓，湿透的衬衫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精壮的线条。
他忽然笑了，牙齿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得很白：“顾云峥，你也不是那么……固执死板嘛。”
顾云峥没有回应这句不知是褒是贬的评价，但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雨停了。
夜空像是被仔细擦拭过的深蓝色丝绒，零星地点缀着几颗格外明亮的星。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顾云峥的步子依旧沉稳，陆星河则稍微有些随意，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长，投射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一个规整挺拔，一个散漫不羁，中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却又因为共同经历了一场雨夜的追寻，而奇异地构成了一個和谐而完整的画面。
车子发动，平稳地驶向市区。
陆星河大概是折腾累了，又或许是紧张过后放松下来，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头歪向车窗一侧，很快就睡着了。
他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湿漉漉的头发搭在额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也脆弱得多。
顾云峥调高了车内的空调温度，以免他着凉。
车内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
在一个长长的红灯前，他缓缓停下車，鬼使神差地侧过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陆星河。
褪去了所有的尖锐、张扬和攻击性，他的睡颜看起来意外的安静，甚至透出一种不设防的纯净。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微微抿着，像个找到了暂时避难所的孩子。
顾云峥迅速收回目光，看向前方变幻的指示灯，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方向盘。
雨刷器在干净的前挡风玻璃上规律地摆动，刮擦出一片清晰而广阔的视野。
顾云峥想，也许他一首以来所坚信的、那条秩序井然的世界与混乱失控的世界之间清晰无比的边界线，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牢不可破，那样非黑即白。
而身边这个沉睡的、如同风暴一样不讲道理闯入他精密生活的年轻人，或许，正站在那条逐渐模糊的交界线上。
而他自己，似乎也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抗拒这种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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