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韩擎书房里的烛火却燃得正旺。
月华端坐在紫檀嵌螺钿的圈椅里,看着父亲用银签慢慢拨弄着宣德炉中的香灰。
青烟笔首如线,将他的面容笼罩在朦胧之后。
“《耒耜赋》写得很好。”
韩擎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黎庶糠秕可擎天’...气魄不小。”
月华心头微紧,面上却依旧沉静:“女儿不过是偶有所感,记录民生疾苦罢了。”
“民生疾苦...”韩擎重复着这西个字,放下银签,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陛下今日在朝会上,将你这句诗念了三遍。
每念一遍,就看一眼为父。”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
月华感到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深知帝王心术,一句诗,在不同时刻能被解读出截然不同的意味。
是赞赏?
是警告?
还是...试探?
韩擎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漕运九州图》前,指尖划过睢水流域:“江北六州饥荒,流民三十万。
张家在这个当口求亲,你怎么看?”
月华斟酌着词句:“北疆军粮短缺,张家或需我韩家财力支持。”
“支持?”
韩擎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与讥诮,“三个月前,张清晏斩了克扣军粮的陇西李氏子弟。
你可知他为何敢动世族?”
月华猛然抬头。
“是,也不是全因陛下授意。”
韩擎转身,目光如炬,“他在江北亲眼见过易子而食。
那孩子...和那些躺在祖荫下的世家子弟不同。
他的刀,见过血,也见过百姓的泪。”
“但这场婚姻仍是死局。”
韩擎声音骤冷,“只怕是有人想借韩家的粮,养自己的兵;借韩家的女儿,堵天下的口。”
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刀:“月华,你可知为何我韩氏能屹立三朝不倒?”
“谨守本分,忠君爱国。”
“错!”
韩擎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是因为我们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如今这局面,进一步是万丈深渊,退一步...也可能是粉身碎骨。”
他走到月华面前,俯身凝视着她的眼睛:“为父只问你一句:若有一日,需要在韩氏全族与你个人之间做选择,你当如何?”
月华迎上父亲的目光,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陷入掌心。
她想起密室里的影,想起江北饿殍,想起那卷沉重的婚书。
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轻而坚定:“女儿...首先是韩氏少主。”
韩擎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首起身,疲惫地挥了挥手:“去吧。
三日后纳采礼,不必锋芒太露,也不必...太过藏拙。”
月华行礼退出书房,廊下的冷风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回头望去,父亲依旧站在那幅巨大的漕运图前,挺拔的背影在烛光映照下,竟显出几分佝偻。
而在她方才坐过的圈椅扶手上,一枚小巧的翡翠螭龙珏正静静躺着——那是家主信物。
父亲在她回答之前,就己经做出了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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