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偏殿漏风。
年宁缩在青布棉帘后面，看着李嬷嬷举着铜灯去拨炭盆——盆里的炭只剩个暗红的芯子，烟卷着灰飘起来，呛得她咳了两声。
李嬷嬷忙转身拍她后背：“我的小祖宗，慢着些。”
又从怀里摸出块皱巴巴的白糖，塞她手里，“昨儿厨房领的，我留着给你当零嘴。”
糖块在掌心里焐得温热，年宁盯着糖纸上映出的自己——梳着双丫髻，脸蛋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眼尾却还带着点没褪干净的青黑。
她想起昨夜李嬷嬷说的话：“皇后娘娘今儿去了慈宁宫，说偏殿的炭该省着用，毕竟...毕竟公主您的份例...“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年宁懂。
她是端柔公主，生母是己故的林才人，连牌位都没入太庙的主儿。
皇后把她丢在景仁宫最偏的西殿，连个正经的宫女都没派，只留了个快退体的李嬷嬷。
可年宁不是真的端柔。
她是现代历史学系的学生，熬夜刷《甄嬛传》时为华妃哭到缺氧，一睁眼就穿成了这个小透明。
她记得原著里华妃的结局——冷宫自尽，身下压着那盒烧了一半的欢宜香。
她也记得，雍正二年的冬天，华妃会因为内务府克扣炭而失宠，会因为年羹尧的军粮问题被皇帝冷待。
所以她要找华妃。
趁李嬷嬷去给她打热水的功夫，年宁攥着白糖溜出了偏殿。
景仁宫的回廊里结着薄霜，她踮着脚绕开守在角门的宫女，顺着墙根往翊坤宫走。
路过御花园的月洞门时，她折了枝开得晚的桂花，揉碎了混进白糖里——李嬷嬷说过，桂花加白糖能做糖块，甜得很。
翊坤宫的红墙在夕阳下泛着暖光。
年宁扒着殿外的石狮子往里看，正看见华妃站在台阶上，手里攥着条鎏金的鞭子。
台阶下跪着个穿青衫的宫女，肩膀抖得像片被风刮着的树叶，面前的金砖上，碎翡翠闪着冷光。
“贱婢！”
华妃的声音像浸了冰的蜜，“这镯子是皇上去年赏我的，你眼睛瞎了？”
宫女磕头磕得额头都红了：“娘娘饶命！
奴婢擦妆奁时没拿稳...奴婢愿意赔！”
“赔？”
华妃笑了，鞭子尖挑着宫女的下巴，“你拿什么赔？
你爹娘卖你进内务府才得五两银子，这镯子能买十个你！”
年宁的心跳得快，她攥着怀里的桂花糖，小短腿跑得急，裙角扫过阶下的兰花。
她扑过去拉华妃的衣角，声音奶声奶气的，带着点刚跑出来的喘气：“母妃！”
殿里的人都愣了。
华妃低头，看见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指尖沾着桂花，正仰着脖子看她。
年宁的手小小的，攥着她的衣角，像只沾了露水的小奶猫。
“你是谁家的孩子？”
华妃皱着眉，鞭子垂了下来。
“我是端柔！”
年宁赶紧说，又拉了拉她的衣角，“母妃，这个姐姐不是故意的！
我上次把李嬷嬷的瓷碗摔碎了，她还夸我诚实呢！”
她从怀里掏出用旧绢子包着的桂花糖，糖块上还沾着点没拍干净的桂花，“这是我做的糖，母妃吃了就不生气啦！”
华妃的手指捏着鞭子的穗子顿了顿。
她盯着年宁的脸——眼睛圆溜溜的，睫毛上还沾着点御花园的桂香，鼻尖冻得通红，却笑得像朵刚开的桃花。
她想起自己当年怀的那个孩子，如果还在，该比端柔大些吧？
那孩子要是活着，会不会也这样拉着她的衣角，递来一块沾着桂花的糖？
“甜吗？”
年宁仰着头，绢子还攥在手里，糖块在华妃掌心里滚了滚，甜香裹着热气钻进鼻子里。
华妃捏起糖块，咬了一口。
桂花的香裹着白糖的甜，在舌尖散开，居然比御膳房的杏仁糖还合心意。
她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宫女，不耐烦似的挥挥手：“滚吧，下次再毛手毛脚，就去辛者库洗马桶！”
宫女连滚带爬地退下去，殿外的宫女们都松了口气——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华妃发这么大的火，却被个小丫头三言两语劝住了。
年宁却没走，她盯着华妃的手——指节上还沾着刚才鞭子的鎏金粉，指甲上涂着丹蔻，却因为刚才的生气，指尖泛着白。
她伸手碰了碰华妃的手背，轻声说：“母妃，手冷吗？”
华妃的身子僵了僵。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她冷不冷。
从前宫里的人怕她，敬她，讨好她，可从来没人真的关心她的手冷不冷，她的腰疾犯没犯，她夜里会不会想起那个没出世的孩子。
“你...刚才叫我什么？”
她蹲下来，与年宁平视。
年宁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母妃呀！”
她伸手环住华妃的脖子，把脸贴在她的肩头上，“李嬷嬷说，有母妃的孩子才不会冻耳朵。
我昨天冻了耳朵，母妃帮我捂捂好不好？”
华妃的鼻尖蹭到年宁的发顶，洗发水的香里混着桂花糖的甜。
她想起自己当年的翡翠镯子，想起刚才碎在金砖上的翠色，想起这个小丫头递来的糖——原来甜是能捂热人心的。
“傻孩子。”
她伸手摸了摸年宁的耳朵，果然凉得像块玉，“以后...来翊坤宫吧。”
年宁的眼睛一下子弯成了月牙。
她从怀里掏出刚才折的桂花枝，插在华妃的发髻上：“母妃戴这个，比翡翠镯子还好看！”
华妃看着殿外的夕阳，桂香裹着糖甜飘过来，她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
殿外的风卷着几片桂花落进来，落在年宁的裙角上。
华妃捏了捏她的手，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雪：“这糖...怪甜的。”
年宁笑着往她怀里钻：“那我明天再做给母妃吃！”
远处传来李嬷嬷的叫声：“端柔公主！
您跑哪儿去了？”
年宁赶紧从华妃怀里跳下来，挥了挥手：“母妃我先走啦！
明天再来找你！”
她跑过翊坤宫的台阶，裙角扫过阶下的兰花，留下一串桂花糖的甜香。
华妃站在台阶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红墙后面，指尖碰了碰发间的桂花枝——桂花瓣还带着点温度，像年宁的手。
“这小丫头...”她轻声说，嘴角扬起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笑，“倒像块热乎的糖。”
殿内的暖炉烧得正旺，青铜炉盖上的凤凰纹映着暖光，照得华妃的脸软下来。
她拿起桌上的桂花糖，又咬了一口——甜香漫开，她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嫁给雍正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秋天，也是这样的桂香。
窗外的风还在吹，但翊坤宫的暖炉，己经烧得更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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