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西,屠宰场。
这里的空气是粘稠的,混杂着牲畜临死前的哀鸣、粪便的腥臊、以及一种洗刷不掉的、厚重的血腥气。
这气味像是有形的实体,压在人的口鼻上,沉甸甸的。
天还未亮,十三就到了。
老默——那个沉默的屠夫,只是瞥了他一眼,丢给他一套油腻厚重、散发着恶臭的围裙和护臂,指了指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尚带着余温的牲畜尸体。
“抬过去。”
老默的声音依旧沙哑,像是喉咙里卡着血块。
活很重。
死沉的猪、牛、羊,需要拖到热水池边烫毛,再挂上铁钩,搬到老默的案板前。
十三很瘦小,但他不吭声,一次拖不动,就分两次,用尽全力,手脚并用地将那些比他重数倍的尸体挪到指定的位置。
汗水混着血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
恶臭几乎让他窒息。
但他只是抿着嘴,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搬运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段段沉默的木头。
老默很少说话,他的教学,都在刀上。
他开始让十三做一些更精细的活。
不是杀。
是分解。
“这里,”老默用他那把弧形尖刀的刀尖,点在一头被开膛破肚的猪的脊骨连接处,“软骨。
找准了,刀尖插进去,轻轻一别。”
他手腕微动,几乎听不见声音,一整扇排骨便利落地与脊骨分离,断面光滑。
“用力大了,骨头碎渣会混进肉里。
客人会骂娘。”
“这里,腿骨和盆骨的连接,有个窝。
刀要斜着进去,感受里面的筋络,断了它,才能卸下整条腿。”
“剥皮,刀锋要贴着皮与脂肪的中间走。
皮子破了,不值钱。
肉上留了太多脂肪,是浪费。”
血腥气混着牲畜的体味,凝成一股粘稠的雾。
十三站在角落,像一截木头。
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看着老默分解牲畜。
看的不是肉,不是骨。
是骨与肉之间,那些发丝般细微的缝隙。
是筋络与关节,那些纠缠又脆弱的连接点。
是老默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手腕每一次看似随意,实则精妙到毫巅的角度变化。
是力量,如何在指尖、掌心、腕骨间传递,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嗤——刀锋滑入。
轻轻一旋,一挑。
一块完整的腿肉,便从骨架子上剥离下来,干净利落,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
十三看着,眼睛一眨不眨。
他看的不是庖丁解牛。
是“分离”。
最精准,最有效,最冷酷的分离。
这和他对着柱子,对着野狗,练习捅脖子,本质上,是相通的。
都是找到那个点,那个最脆弱,最致命的点。
然后,切入。
这一天起,十三留在了肉铺。
他有了第一个师父,老默。
他成了肉铺里,最沉默,手脚却最快最稳的学徒。
老默觉得,他这个徒弟,是个怪胎。
寻常学徒,三个月才能摸到门道的东西,他三天,就像模像样。
不是力气多大,是他那双眼睛,太毒。
他好像天生就能看穿皮囊,看到皮囊下骨骼的走向,筋脉的纹理。
一个月后,老默己经可以当甩手掌柜。
搬抬、切割、剔骨,十三一个人,做得比他当年还要干净,还要利落。
只是,老默偶尔会看到,十三在处理那些还带着温热血气的牲畜时,眼神。
那不是屠夫看牲口的眼神。
那是一种……审视。
冰冷的,专注的,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探究。
仿佛他手下不是待宰的猪羊,而是某种需要被彻底理解的……奥秘。
老默没问。
十三也不说。
师徒二人,一个教得随意,一个学得贪婪。
只有案板上的刀,映着窗外漏进的天光,一闪,一闪。
像某种无声的语言。
府城很大。
肉铺很小。
但十三知道,他正在这条充满腥气的路上,迈出坚实的第二步。
他的刀,还未饮血,却己在骨与肉的分离中,磨砺得愈发幽冷。
一个月后。
天未亮,肉铺的油灯己经点上。
十三的手很稳。
放血,剥皮,开膛。
动作流畅,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效率。
羊下水还冒着微微的热气,被他用荷叶仔细包好。
这不是留给主顾的。
老默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个沉默的徒弟做完这一切,洗净手,拿起那个油布包。
“去何处?”
老默的声音像磨刀石。
“学字。”
十三答得简短。
老默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没再多问,只是挥了挥手。
十三穿过刚刚苏醒的街道,空气里还残留着夜的寒意。
他停在一处略显破败的院落前,门楣上挂着一块旧匾,字迹模糊,是“杨氏蒙馆”。
里面传来孩童咿咿呀呀的念书声。
他推门进去。
堂上坐着个清瘦的夫子,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正闭眼听着学童诵读。
十三走到堂前,将还带着温润湿气的油布包,轻轻放在夫子脚边的矮几上。
荷叶散开,露出里面新鲜完整的羊下水。
夫子睁开眼,目光先落在矮几上那包油润的荷叶上,血腥气混着土腥味淡淡散开。
然后,他才看向站在堂下,身子挺得像把出鞘短刀的十三。
十三的手从怀里掏出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和那包下水并排放在一起。
“束脩。”
他声音不高,却像石子投入静水,字字清晰。
“羊下水,每日一副。”
但他知道,不够。
远远不够。
杨夫子拈着稀疏的胡须,打量着他。
这个少年身上有股洗不掉的腥气,眼神却锐利得像刚磨好的刀锋。
“为何学字?”
“有用。”
十三答。
夫子沉默片刻,指了指角落一个空着的蒲团。
“坐下。”
“今日讲《千字文》。”
十三坐下,脊背挺首。
他听着夫子缓慢的吟诵,看着那些墨字在纸上晕开。
他的眼睛,像当初看老默解牛一样,死死盯着每一个字的笔画,结构的疏密,笔锋的起落。
这不是风雅。
是另一种“解”。
解构这些横竖撇捺,找到它们的筋骨,记住它们的命门。
他杀羊,现在,他要杀这些字。
把它们拆开,嚼碎,吞下去,变成自己的力量。
肉铺的腥气,蒙馆的墨香。
刀锋的冷,文字的形。
在这个清晨,在这个沉默的少年身上,诡异地交融在一起。
他的路,还在延伸。
而他的刀,未来要斩断的,或许不止是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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