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还未大亮,镇国公府书房内的气氛却己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顾长渊垂手立于书案前,听着父亲镇国公顾霆低沉而严肃的声音。
“陛下虽己转醒,但精神不济,需静养一段时日。
朝中事务,暂由太子与几位阁臣协同处理。”
顾霆指尖敲了敲桌面,目光如电扫向儿子,“近日,你行事需愈发谨慎,非召勿入宫,与各府子弟往来也当有度,明白吗?”
顾长渊敛目:“儿子明白。”
“苏家丫头那边……”顾霆略一沉吟,“昨日你归来时,动静不小。
她年纪尚小,不懂其中利害,你既年长,便多担待些,莫要因此等小事与太傅府生了嫌隙。”
提及苏锦年,顾长渊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那枚长生结香囊粗糙的纹路硌在掌心,带来清晰的触感。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应道:“是,父亲。
儿子知晓轻重。”
从书房出来,晨风带着一丝凉意拂面,却吹不散顾长渊心头的沉闷。
父亲的话虽未明说,但字里行间都透着山雨欲来的预警。
他想起昨日紫宸殿外那些闪烁不定的目光,想起太子殿下看似平静却暗藏焦灼的眼神,再想到自己昨日竟因心绪烦乱,将对朝局的不安迁怒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丫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掌心的香囊,脚步一转,并未回自己院落,而是朝着后院走去。
或许,他该去看看。
哪怕她还在生气,哪怕她会用哭红的眼睛瞪他……至少,他该试着说些什么。
然而,后院空荡荡的。
石桌石凳己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仿佛昨日的狼藉从未存在。
只有荷花池水面,还零星漂浮着几片未被清理干净的、泡得发白的彩色绢片,昭示着那场不欢而散。
顾长渊在原地站了片刻,眸色深沉的望了一眼太傅府的方向,终究还是沉默地转身离开了。
---而此时的太傅府,苏锦年的闺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呜……爹爹最坏了!
凭什么关我禁足!
我又没做错什么!”
苏锦年趴在锦被上,哭得眼睛肿得像核桃,嗓子都有些哑了。
苏太傅负手站在床前,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没做错?
昨日是不是你未经允许,擅自动用镇国公世子的东西?
是不是你把人家后院弄得一团糟?
是不是你还冲着世子大哭大闹,毫无礼数?”
苏锦年猛地坐起身,小脸涨得通红,不服气地反驳:“那是因为他先扔了我的风筝!
是他先凶我的!
那是他送我的风筝!”
“便是他送的,他也有权处置!”
苏太傅板起脸,“年儿,你如今也不小了,不能再如此任性妄为。
顾世子身份特殊,如今朝中局势微妙,你更应谨言慎行,莫要给他、给两家平添麻烦。”
“我……我给他添麻烦?”
苏锦年像是被这句话刺到了,眼泪掉得更凶,“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麻烦!
一个不懂事、只会惹他厌烦的麻烦!”
她想起顾长渊昨日那冰冷的眼神,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又酸又疼。
“你知道就好!”
苏太傅见她油盐不进,也有些动了气,“今日起,你便在房中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房门一步!
那些爬树翻墙的顽皮把戏,更是不准再想!”
说完,苏太傅拂袖而去,留下两个婆子守在门口。
房门被关上,室内光线暗淡下来。
苏锦年用力擦掉脸上的泪水,倔强地咬紧了嘴唇。
不准爬树?
不准翻墙?
她偏不!
顾长渊扔了她的风筝,还骂她,爹爹不但不帮她,还关她禁足!
他们都不讲道理!
小姑娘的伤心和委屈,在绝对的“压迫”下,迅速转化成了熊熊的战斗意志。
她一定要出去!
不仅要出去,还要……还要做点什么,证明她才不是只会添麻烦!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最后落在了墙角那架通往阁楼的竹梯上。
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既然不准她出府门,那她就上房顶!
府里最高的地方!
看谁还能关住她!
说干就干。
苏锦年蹑手蹑脚地将竹梯搬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架好。
幸好她的闺房只在二楼,阁楼的窗户又正在屋檐旁。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手脚并用地开始向上爬。
竹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听得她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爬到阁楼窗口,她费力地翻出去,双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的瓦片。
夏日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头顶,视野豁然开朗。
连绵的青瓦屋顶,高高低低的飞檐,远处街市的喧嚣隐隐传来……一种自由的、带着些许叛逆的兴奋感冲淡了她心头的委屈。
她小心翼翼地沿着屋脊走了几步,找了个平坦又隐蔽的位置坐下,抱着膝盖,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就这么干坐着太没意思了。
要是能有个风筝……对了,风筝!
她猛地想起,去年春天,好像有一只特别漂亮的沙燕风筝,被风吹到了太傅府藏书楼的飞檐角上,当时下人们费了好大劲也没取下来,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藏书楼的屋顶,可比她这里高多了!
目标锁定!
苏锦年顿时来了精神。
她站起身,像只灵巧的猫儿,在连绵的屋瓦上小心前行,朝着藏书楼的方向进发。
---镇国公府,书房。
顾长渊临窗而立,手中虽拿着书,目光却不时掠过窗外,落在那堵分隔两府的高墙上。
一名身着黑衣的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躬身低语:“世子,苏小姐……被太傅禁足了。”
顾长渊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原因?”
“据说是因昨日之事。
太傅斥责苏小姐行为失当,冲撞了您。”
顾长渊沉默片刻,道:“知道了,退下吧。”
侍卫却并未立刻离开,语气略显迟疑:“还有一事……属下刚才在墙头观察太傅府内情况,隐约看见……看见苏小姐她……似乎在她家房顶上。”
“房顶?”
顾长渊霍然转身,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说清楚!”
“是。
苏小姐爬上了她自己闺阁的屋顶,此刻正……正沿着屋脊,往藏书楼的方向去。
看那方向,像是要去取去年挂在飞檐上的那只旧风筝。”
刹那间,顾长渊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首窜头顶!
太傅府的藏书楼年久失修,瓦片松动,飞檐陡峭,成年男子上去都需万分小心,她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怎敢!
昨日她修补风筝时笨手笨脚的模样,她抱着风筝委屈大哭的模样,还有她此刻可能在屋顶上摇摇欲坠的危险画面,交替在他脑中闪现。
那枚长生结香囊在他掌心被攥得滚烫。
所有的冷静、自持、对朝局纷扰的思虑,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尖锐、更本能的情緒碾压得粉碎——恐惧。
他怕她下一瞬就会失足,怕听到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惊呼和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甚至来不及斥责侍卫为何不立刻阻止,身体己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备马!
不……梯子!
不!
我亲自去!”
一向沉稳冷静、言简意赅的镇国公世子,此刻竟有些语无伦次。
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侍卫,身影如风,疾步冲出书房,朝着与太傅府相邻的那段院墙狂奔而去。
什么礼仪规矩,什么男女大防,什么朝局忌讳,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抓住她!
立刻!
马上!
把她从那该死的屋顶上弄下来!
侍卫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世子爷堪称“狼狈”的背影,以及那明显准备亲自翻墙的架势,半晌才回过神来,慌忙追了上去。
而此刻,太傅府藏书楼的飞檐上,苏锦年对此一无所知。
她正踮着脚尖,伸长手臂,努力去够那只近在咫尺、却总差一点点的沙燕风筝。
脚下的瓦片,因为她身体重心的前移,发出了一声细微的、令人不安的——“咔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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