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词从零号的嘴里吐出来，陌生得像一个外星语汇。
他的整个存在都建立在“零号”这个孤独的代号之上，一个没有过去、没有同伴、只有任务的独立个体。
搭档，意味着信任、依赖、共同的过往——而这些，恰恰是他被剥夺的一切。
“荒谬。”
他冷冷地吐出第二个词，强行压下脑中翻涌的眩晕和那些不属于他的画面。
他退后一步，与伊莲拉开距离，重新将自己置于“记忆修复师”的专业角色中。
“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认知入侵。
你利用了预约的合法渠道，在我进行记忆链接时，植入了一段伪造的、高拟真度的记忆片段。
目的呢？
勒索？
还是想窃取我客户的机密？”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仿佛刚才那个失态流血的人不是他。
这是他的防御机制，用逻辑和理性筑起高墙，抵御情感和混乱的侵袭。
伊莲没有因为他的指控而动怒，那双灰色的眼眸里反而流露出一丝预料之中的疲惫。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零’。
你总是习惯将一切无法解释的现象归类为‘攻击’或‘故障’。”
她叫他“零”，而不是“零号”。
这个细微的差别像一根针，又一次刺入他刚刚建立的防御墙。
“你没有权限这么称呼我。”
“我不需要权限。”
伊莲向前走了一步，无视了他警惕的姿态。
“因为这个名字，是我给你起的。
你讨厌数字‘0’，说它既代表虚无，也代表无限的可能，太过于哲学，不适合做代号。
但上面的人坚持，于是我开玩笑说，那就叫你‘零’吧，至少听起来不那么像个产品序列号。”
零号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确实……讨厌数字“0”。
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是一种根植于他潜意识深处的、毫无来由的厌恶。
它不被记录在任何官方档案里，是他为数不多的、属于“自己”的秘密。
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动摇，伊莲知道自己的话击中了目标。
她继续说道：“你每次执行高风险任务前，都有个习惯。
你会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捻一下右手的袖扣，顺时针转三圈。
你说，这是为了‘校准现实’。”
零号的右手下意识地抬起，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那枚冰冷的、没有任何装饰的银色袖扣。
一个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重复了成千上万次的无意识动作，在这一刻，被一个“陌生人”清晰地指认出来。
他坚固的逻辑壁垒，开始出现第二道、第三道裂痕。
“这些……这些都可以通过长期监视和心理侧写分析出来。”
他固执地反驳，但声音己经失去了原有的底气。
“是吗？”
伊莲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那这个呢？
‘当大海吞噬灯塔，我们就在深渊里重逢’。
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这句话像一道咒语，瞬间击穿了零号最后的防线。
他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湖面。
那段被强行压下的记忆碎片，伴随着这句话，以排山倒海之势再度涌来。
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了。
火光冲天的灯塔下，年轻的“他”将一枚芯片塞进伊莲的手中，用急促而坚定的声音说：“……带着它走！
他们会洗掉我的一切，但这段核心记忆……这段‘信标’，只有你的神经密钥才能激活。
记住我们的约定……当大海吞噬灯塔……”伊莲的声音在现实中与记忆里的声音重叠，“我们就在深渊里重逢。”
“……不……”零号痛苦地捂住头，无数矛盾的信息流在他脑中冲撞，让他几欲崩溃。
他是零号，新港市最顶尖的记忆修复师。
他也是“零”，一个在火光中与搭档诀别的男人。
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正在争夺他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就在这时，事务所内所有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记忆存储单元，在一瞬间，全部变成了刺眼的红色。
尖锐的警报声划破了室内的死寂。
“系统警报：检测到非法记忆探查。
数据回溯源己被触发。
‘清洁协议’己启动。
预计抵达时间：三分钟。”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宣判了零号安稳生活的死刑。
伊蓮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
“他们来了。
比我预想的要快。”
“‘清洁协议’？”
零号抬起头，红色的警报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那是什么？”
“就是把你变成‘零号’的那个程序。”
伊莲迅速走到窗边，拉开一道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灰色数据终端和一个紧凑的能量手枪，她将手枪扔给零号。
“他们不是来杀你的，是来‘重置’你的。
抹掉今晚发生的一切，让你重新变回那个对过去一无所知的完美工具。”
零号接住手枪，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重置？
变回工具？
不。
他刚刚才窥见了一丝真相的轮廓，绝不能再回到那个空洞的、被操控的躯壳里。
“我们从哪走？”
他问道。
这个“我们”，他说得无比自然，仿佛那个被称为“搭档”的身份，己经开始在他体内苏醒。
“你的事务所，是你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囚笼。”
伊莲一边在数据终端上飞快地操作着，一边说道，“每一个出口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下。
但你忘了，我们当初一起设计过这里的安保系统。
你总说，凡事都要留一条‘非逻辑后门’。”
她的话音刚落，零号身后的那排记忆存储单元中间，一个单元柜无声地向内收缩，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暗通道。
那是他用来检修线路的维护通道，狭窄而布满灰尘，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用它来逃亡。
“跟我来！”
伊莲率先钻了进去，“我们只有不到两分钟的时间。”
零号没有丝毫犹豫，紧随其后。
在他踏入通道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不知多少年的事务所。
那些精密的仪器，那些整齐排列的数据，那个象征着他全部身份和荣耀的空间，此刻在闪烁的红光下，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精美的谎言。
他亲手关上了那扇伪装成存储单元的门。
黑暗与寂静瞬间将他们吞噬。
通道内只有他们急促的呼吸声和脚下金属网格发出的轻微声响。
伊莲打开了终端上的微光照明，在前方引路。
“他们是谁？
为什么要这么做？”
零号在黑暗中低声问道。
“一个自称‘档案局’的组织。
他们是记忆交易的幕后掌控者，也是这个城市真正的影子政府。”
伊莲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刻骨的恨意，“我们曾经是他们最顶尖的特工，负责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记忆污染’事件。
而那座灯塔……是我们发现的一个他们绝不能被公之于众的秘密。
所以，他们选择了‘清洁’你，并嫁祸于我。”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通风口的栅栏。
伊莲熟练地撬开锁扣，一股带着雨水和霓虹灯味道的湿冷空气涌了进来。
外面是旧城回廊错综复杂的管道层，距离地面近百米高。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钢铁丛林，远处是新港市永不熄灭的繁华光芒。
就在他们爬出通道的瞬间，事务所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部爆开。
几个身穿黑色无痕作战服、脸上戴着全覆盖式面罩的“清洁工”冲了进去，他们手中武器的端口闪烁着非致命的蓝色电弧。
零号和伊莲对视一眼，默契地沿着狭窄的维修通道边缘，向着建筑的阴影深处奔去。
雨又开始下大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零号的脸，也冲刷着他脑中那些灼热的、破碎的记忆。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记忆修复师，而是一个亡命之徒。
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
他的人生，从这个被雨水浸透的夜晚开始，才算真正开始。
身后是步步紧逼的“清洁工”，身边是亦敌亦友的神秘搭档，而前方，是被遗忘的、充满致命危险的真相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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