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新年伊始，万象更新之日。
清河县的天色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寒霜覆在西门大官人府邸的青瓦之上，院里的梅花经此一夜，也悄然绽放了几点猩红。
潘金莲的房里，早早便燃起了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熏香袅袅，驱散了这清晨的寒气。
她斜倚在堆着锦绣被褥的沉香木大床上，打了个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露出一截雪白粉嫩的藕臂。
昨夜西门庆歇在了李瓶儿房中，让她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辗转反侧了大半夜才睡下，此刻醒来，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是酸的。
“死没良心的贼汉，有了新欢就忘了旧人，也不知那李瓶儿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把他勾得魂都没了！”
她心中暗骂，嘴上却娇声唤道：“秋菊，死哪里去了？
还不快来伺候我梳洗！”
门帘一挑，一个身形粗笨的丫头端着铜盆慌慌张张地走进来，正是秋菊。
她手脚笨拙，险些将盆里的热水泼洒出来。
“毛手毛脚的，要死哩！”
潘金莲柳眉倒竖，斥骂道，“滚一边去！
叫那个新来的过来。”
于墨一首垂手侍立在门边，闻言心中一凛。
想自己本是男儿之身，只因遭逢乱世，被那人牙子掠了去，辗转贩卖。
幸得会些描眉画眼的本事，又从娼寮里偷学了些女子媚态，便将自己打扮成个丫头模样，混在女奴中求活。
谁曾想，竟被这清河县赫赫有名的西门大官人府里，这位最是得宠、也最是狠辣的五娘潘金莲给一眼看中，买了下来。
这几日来，他谨小慎微，少说多做，生怕行差踏错一步，露出马脚。
这西门府高墙大院，规矩森严，一旦被戳穿了身份，只怕立时便要被乱棍打死，丢到乱葬岗去喂野狗。
他连忙碎步上前，跪在床前，低眉顺眼地应道：“五娘，奴婢在于此。”
他的声音经过刻意拿捏，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软糯，听不出半分男子的粗嘎。
潘金莲斜睨了他一眼，见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绿袄，身形单薄，样貌也只算清秀，并无出挑之处，心中那份警惕稍减。
她本就嫉妒心重，最不喜身边有模样标致的丫头，这于墨瞧着倒还算安分。
“你叫什么名字？”
潘金莲懒洋洋地问道，一面伸出纤纤玉手，让于墨伺候她穿衣。
“回五娘，奴婢名唤于墨。”
于墨一边小心翼翼地为她披上大红妆花通袖袄儿，一边轻声回答。
他的手指冰凉，触碰到潘金莲温热的肌肤时，不由得微微一颤。
“于墨？
倒像个读书人的名字。
你会些什么？”
潘金莲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略带倦容的脸，很是不快。
“回五娘，奴婢不识字，只是……只是在家时学过些为人梳妆打扮的浅薄手艺。”
于墨心中盘算，这正是自己的机会，要在这吃人的后宅活下去，就必须有所倚仗。
“哦？”
潘金莲从镜中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讥诮，“你吗？
我且问你，我这满头的珠翠，你可知晓哪样配哪件衣裳？
我这脸上的妆，用的都是顶好的扬州花粉，你这乡下来的丫头，怕是见都没见过吧？”
这番话既是炫耀，也是敲打。
于墨听了，心中却愈发镇定，潘金莲越是看重妆扮，自己的机会便越大。
“五娘说的是，奴婢见识浅薄，哪里比得上五娘天仙般的人物。”
他先是谦卑地奉承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只是奴婢斗胆，瞧着五娘今日这身大红衣裳，正是喜庆。
新年新气象，不若让奴婢为您画一个‘醉点红’妆，保管比平日更添几分颜色，也教那院里的其他奶奶们晓得，谁才是这府里真正的第一人。”
这话正说到潘金莲的心坎里。
她要的就是压过李瓶儿，压过府中所有女人！
“醉点红”这名字也新鲜，听着就透着一股子风流妩媚。
“你倒会说话。”
潘金莲的脸色缓和了些，“也罢，今日就让你试试。
要是画得好，自有赏赐；要是画得不好，仔细你的皮！”
“谢五娘恩典。”
于墨心中暗喜，连忙取出潘金莲妆奁里的各色胭脂花粉。
他先是净了手，用温热的布巾为潘金莲细细敷了脸，手法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随后，他取过螺子黛，不似寻常画眉那般死板，而是依着潘金莲的眉骨，一笔笔精心描绘，画出一双远山含翠般的柳叶眉，比往日更显秀气与妩媚。
接着，他用指尖蘸了极少的胭脂，在潘金莲的眼尾处轻轻晕开，如晚霞初染，带着几分醉意朦胧。
最妙的是点唇，他不用唇纸，而是用一根小小的玉签，蘸着猩红的口脂，先勾勒出完美的唇形，再在下唇中央重重一点，仿若万绿丛中一点红，娇艳欲滴，说不出的勾人魂魄。
潘金莲一首闭着眼，只觉得于墨的手指在她脸上游走，不轻不重，十分舒服。
待于墨说“好了”，她才缓缓睁开眼。
镜中人儿，眉如远山，眼含秋波，一点朱唇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那眼角的一抹微红，真真如饮了醇酒一般，媚态横生，勾魂摄魄。
“这……这是我？”
潘金莲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她从未见过自己这般模样，比平日里浓妆艳抹更添了三分神韵，七分风情。
她伸出兰花指，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嘴上虽未说话，但眼中的喜色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转过头，细细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于墨，心中第一次觉得，这个看着平凡的丫头，或许真有些用处。
“嗯，手艺还算过得去。”
她故作平静地说道，从头上拔下一根银质的梅花簪，随手丢给于墨，“赏你的。
往后我的妆扮，就都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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