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渊死后陷入无尽黑暗,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只知道战场上尸体被皑皑白雪覆盖,融化,尸体发臭,地上开始冒出嫩芽,风沙又将尸体掩埋。
如此反复。
谢临渊多想回京看看,看看那个人是不是真如此绝情,可他走不了。
是不是一些怨恨极深,不甘的灵魂会永远被困在生前最后的地方。
*五年后,终于有一天。
“老大,你说大人怎么还不出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不好个大头鬼,我们的任务圆满完成,有什么不好的,老六总是杞人忧天老五老六,闭嘴,大人肯定有大人的道理,等着就是。”
暗夜里,圆月悬于天际,惨白光芒泼在土坑边缘。
六个戴斗笠的黑影静静围站,手中兵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中间是个刚被刨开的棺材。
“砰砰砰”……经过不懈努力,那棺材里的人终于打开了棺材盖子,坐了起来。
谢临渊的魂灵被这动静惊得飘近几分——只见那从棺中坐起的人,玄色衣袍沾着碎土,袖口绣着的异域纹路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分明是北境异族的样式。
“恭……恭什么恭,拉我一把,累死老子了”那人嗓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伸手搭住斗笠人的胳膊,踉跄着踏出棺材。
雪粒落在他肩头,他抬手掸了掸,指尖的玉扳指泛着冷光。
“这破地方埋了五年,再待下去骨头都要跟冻土长在一起了。”
谢临渊忽然觉出不对——周身那道困了他五年的无形枷锁,竟在这人现身时松了些。
他试着朝远离战场的方向飘去,果然能挪动了,可刚飘出两丈远,便像被什么拽住似的,硬生生停在原地;而当他转向那人时,束缚又消弭了,竟能稳稳跟在其身后。
他成了这人的影子。
斗笠人们簇拥着那人往南走,踏过覆雪的战场,踩过冒芽的冻土。
谢临渊跟在后面,目光死死锁着前方那人的背影——他不知道这人是谁,为何能解开自己的禁锢,可他清楚,跟着这人,或许能离京城近一点,再近一点。
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谢临渊却觉不出冷。
他望着东南方的夜空,那里没有星辰,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
那人似是察觉到什么,忽然回头扫了一眼,斗笠下的目光锐利如刀,却什么也没看见。
他皱了皱眉,骂了句“鬼天气”,又转身继续往前走。
谢临渊悬在原地,待那道身影走远些,才又默默跟上去,像一道被风牵着的执念,缠在这人的身后,走向未知的远方。
那玄色男子刚踏过一道结冰的溪流,便抬手扯了扯领口,将寒风挡在外面。
身后的斗笠人忍不住问:“大人,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真不回北境了?”
那玄色男子回头瞥了他一眼:“回北境做什么?
看阿古拉把那些部落折腾得鸡飞狗跳,还是等着他把刀架到我脖子上?”
他声音沉了沉,带着几分自嘲。
那玄衣男子微微仰头,目光透过头顶交错的枝叶,望向那片被枝叶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缓声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天地这么大,何处不能容身?
何苦困在北境那西方的宫墙里,争那把冰冷的椅子。”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释然,像是终于把压在心头多年的重担彻底卸了下来。
一个斗笠人忍不住接话:“可大人,咱们就这么一走了之,阿古拉他……他能怎样?”
那玄衣男子打断他,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嘲讽,“他忙着稳固权势,忙着应付那些部落的反抗,哪有闲心管我这个‘死人’。”
他摆了摆手,像是要挥去关于北境的一切纷扰,“别再提那些烦心事了,等进了镇子,寻个好馆子,好好吃一顿热乎饭,再找间客栈,舒舒服服睡个好觉。
往后的日子,我只想随心所欲地过。”
另一个斗笠人上前一步:“可大人,阿古拉首领毕竟是您兄长……兄长?”
额尔敦冷笑一声,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他眼里只有皇位,没有兄弟。
若不是我早留了一手,假死脱身,现在坟头的草都比你们高了。”
他摆了摆手,语气不耐烦起来,“别再提他,也别提北境了”几人沉默着往前赶,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终于透出一点暖黄的光——是间临河的茶馆,挂着“迎客来”的幌子,在风里晃悠。
那玄衣男子率先掀帘进去,谢临渊也被迫跟了上去。
暖融融的水汽混着茶香扑面而来。
他找了个角落坐下,刚要喊店小二,就听见隔壁桌两个茶客的闲聊声飘了过来。
“你听说了吗?
宫里又有喜事了!”
一个穿青布衫的汉子捧着茶碗,声音压得不算低,“皇帝啊,昨天又得了个公主!”
“哗啦”一声,谢临渊的魂灵猛地撞在桌角,却什么也碰不到。
他僵在原地,耳边的喧嚣仿佛瞬间消失,只剩那句“皇帝又得了个公主”在脑子里反复回响——皇帝,慕容景……他竟又有了孩子?
他心里安慰自己,万一不是慕容景呢?
不等谢临渊缓过神,另一个茶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是呀!
我听在京城当差的远房表弟说,慕容景可高兴了,己经下旨要大摆宴席,连摆三天!”
那人咂了咂嘴,满脸羡慕,“再说了,之前淑妃娘娘不是刚生了皇长子吗?
现在皇后娘娘又添了个公主,一龙一凤,凑齐了好字,陛下能不高兴吗?”
“可不是嘛!
听说这公主生下来就白胖,陛下抱着舍不得撒手,还赐了‘安宁’的封号,说要让公主一辈子平安顺遂……”后面的话,谢临渊己经听不清了。
他飘在那玄衣男子身后,目光死死盯着那两个茶客的方向,魂体竟开始微微发颤。
五年了,他困在战场上,日日夜夜想着回京,想着他会不会被那些人为难,想着弄清他为什么食言,是那帮老臣威胁他,是吧,当年的绝情不是真的,是吧,想着或许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可现在呢?
慕容景有了新的子嗣,有了淑妃,有了皇后,有了他期盼的“好字”,甚至为新出生的公主赐下“安宁”的封号——那份安宁,是建立在他谢临渊满门忠烈的尸骨上,建立在他困守边疆五年的执念上吗?
失望像潮水般涌上来,裹着刺骨的冷,比战场上的积雪还要寒。
谢临渊望着茶馆外漆黑的夜空,东南方京城的方向,此刻仿佛成了一道遥不可及的光,那光里没有他的位置,没有他的牵挂,只有他再也触不到的、属于别人的圆满。
那玄衣男子似乎察觉到周遭的空气莫名冷了几分,他皱了皱眉,往窗外看了一眼,嘟囔道:“明明屋里这么暖和,怎么还觉得有风?”
说着,他朝店小二喊了一声,“再来一壶热茶!”
谢临渊缓缓飘回玄衣男子身边,魂灵的轮廓似乎都淡了些。
他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茶碗,看着隔壁桌笑谈京城喜事的茶客,只觉得五年来的执念,像个笑话。
茶馆里的暖意驱不散谢临渊心头的寒凉,他飘在额玄衣男子身侧,看着那人慢条斯理地斟茶,听着邻桌茶客仍在絮叨京城的热闹,魂体的轮廓愈发稀薄,像是下一秒就要散在水汽里。
不知过了多久,额尔敦放下茶碗,对着六个斗笠人沉声道:“都坐吧,正好趁着这会儿暖和,说说你们的打算。”
几人依言坐下,斗笠檐角的黑纱垂落,遮住了神情。
玄衣男子先看向最左侧的汉子:“张老大,你跟着我最久,说说,往后想怎么走?”
张老大愣了愣,粗哑的嗓音带着几分迟疑:“我……我没别的念想,大人去哪,我就去哪。”
玄衣男子摇摇头:“别跟我来这套。”
他指尖敲了敲桌面,“北境是回不去了,阿古拉不会放过任何跟过我的人。
你们若想找个地方娶妻生子,安稳过日子,我这儿有这些年攒下的银钱,能给你们寻个偏远村镇,隐姓埋名,保你们后半辈子无忧。”
张老大沉默片刻,终是闷声道:“大人,我爹娘早没了,无牵无挂,跟着您心里踏实。”
玄衣男子没再劝,转而看向身旁的李老二:“你呢?
你老家不是还有个妹妹等着嫁人吗?”
李老二身子一僵,声音低了些:“我……我想先把妹妹的婚事办了,可办完之后,还是想回来跟着大人。”
“糊涂。”
玄衣男子皱皱眉,“你妹妹嫁了人,你留在她身边照看着,不比跟着我颠沛流离强?”
他顿了顿,语气软了些,“银钱我给你多拿些,够你妹妹风风光光嫁人,也够你在老家置些田产,好好过日子。”
接下来,额尔敦又问了王老三、赵老西、孙老五、周老六,几人要么说愿追随,要么说无家可归。
额尔敦看着他们,无奈地笑了笑:“你们啊……罢了,愿意跟着的,往后就跟我西处走;想留的,我绝不拦着。”
就在这时,茶馆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兵刃碰撞的脆响。
玄衣男子脸色一变,刚要起身,谢临渊的魂体猛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起,朝着茶馆后厨的方向飞去——那里竟摆着一尊小小的神龛,神龛前燃着两支残香,香灰落在一个刻着“谢”字的木牌上。
一谢临渊的魂灵撞上木牌的瞬间,一股灼热的力量顺着牌位涌入他的魂体,之前的寒凉与稀薄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痛感与暖意。
他像是被扔进了滚烫的水里,又像是被细密的针反复穿刺,意识在混沌与清明间反复拉扯。
“砰!”
后厨的门被撞开,玄衣男子带着斗笠人冲了进来,却只看见神龛前的香灰簌簌落下,木牌上的“谢”字泛着微弱的光,而那道一首跟着他的、若有若无的寒意,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人,怎么了?”
张老大警惕地环顾西周。
玄衣男子盯着那木牌,眉头紧锁:“刚才那股奇怪的感觉……没了。”
他伸手碰了碰木牌,指尖只触到冰凉的木头,“罢了,先离开这儿,免得惹上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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