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代,整整九代,唐家再也没有出过一个女娃。
如同着了魔咒一样。
唐守业的爷爷不信邪,连娶了5房姨太太,总生了十六个孩子,清一色都是男孩,差点没被气死。
越来越没落的唐家,生活质量一代不如一代。
1天穹低垂,如一块灰色土布,压在唐家坳上方,也压在唐家那几间低矮的土坯茅屋上。
风卷着的尘土,掠过龟裂的田地,秧苗此刻枯黄委顿,病恹恹地贴在土缝里,不见一丝活气。
男丁,还是男丁……生一个,这地里的活气就少一分,仿佛唐家旺盛的男儿阳气,生生把老天爷降下的那点水汽都给烤干了,只留下这无边无际的贫穷和干旱。
唐家那点薄田,今年算是彻底完了。
唐守业蹲在自家那扇吱呀作响、随时要散架的破院门门槛上。
手里攥着的,是几个被汗水和焦虑磨得发亮的铜钱。
那几张薄薄的、带着指印油污的借据,就揣在他怀里,像烙铁般烫得他心窝子疼。
老妻周氏坐在门槛里侧一块溜光的石墩上,手里无意识地撕扯着几根草茎,茫然的眼睛望向院子那扇糊着窗纸的房门,耳朵却支棱着,捕捉着里面任何一丝的动静。
那里面,是她长子媳妇王氏翠华,正在生死关上挣扎,给唐家添第十代的丁。
院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灼。
唐家的男人们,高的矮的,壮的瘦的,此刻正不安的在院子里走动着,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老大唐振山,王翠华的丈夫,一张国字脸绷得紧紧的。
他背着手,绕着院子里那棵蔫头耷脑的老槐树打转。
老二唐振川看着大哥这模样,心里也像塞了团乱麻,他不敢闲着,蹲在墙角,把一堆早就劈好、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又搬上搬下的,只是为了找点事做,压下心头那点说不清是期盼还是恐惧的念头。
“老二!”
唐守业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寂,他头也没抬,依旧盯着手里那几个铜钱,“去……把咱家那盏红纸灯笼,找出来,点上,挂门楣上!”
唐振川一愣,有些迟疑:“爹,这……天还没黑透呢?
再说,嫂子她……”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意思都懂。
点灯,那是添丁进口才有的喜事排场。
可万一……万一又是个带把儿的呢?
这灯笼挂上去,是喜气还是笑话?
唐守业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竟射出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叫你去就去!
挂上!
祖宗有规矩,添丁进口,就得亮灯!
管他是男是女,总归是条命!”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唐振川不敢再问,默默起身,钻进杂物棚里翻找去了。
“娘,”老二媳妇孙氏柳芬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从灶房出来,小声对婆婆周氏说,“水烧好了,我再给续上?”
她脸色有些发白,鼻尖沁着细汗,不知是灶火熏的还是紧张的。
周氏点点头,眼神没离开过那扇紧闭的房门:“嗯,续着,不能断了热水。”
孙柳芬应了一声,端着水盆快步走向那扇紧闭的门,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门开合的瞬间,里面压抑的呻吟和稳婆王婆子短促有力的指挥声猛地透出来一点,随即又被关死。
那声音像根针,扎得院子里所有人心头一紧。
唐振山猛地停下脚步,死死盯住房门,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几个半大的儿子——最大的唐青云,己经12岁,下面三个小子,唐青苇9岁,唐青柏7岁,唐青林5岁。
而二弟唐振川两个儿子,大儿子唐青元8岁,唐青龙6岁,加上6个大人,一家十二口,日子过得紧巴巴。
此刻,这班小家伙都停止了追逐打闹,挤在爷爷唐守业和奶奶周氏身边,瞪大了眼睛,带着孩童特有的懵懂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看着那扇决定家族未来的命运之门。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
阳光努力的穿透厚重的尘霾,给破败的院落和一张张写满焦虑的脸庞涂上了一层光辉。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味、汗味和灶房飘来的柴火烟味,混合成一种令人心头发堵的气息。
2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那扇紧闭的房门内,一切嘈杂的声响——稳婆的吆喝,孙柳芬急促的应答,王氏撕心裂肺的喘息与呻吟——都突兀地消失了。
突然间的一片死寂。
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断。
院中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凝固。
唐振山像被钉在了原地,绕树的脚步僵在半空。
唐振川手里的柴火“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唐守业捻着铜钱的手指猛地顿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周氏撕扯草茎的手停了下来。
连那几个小子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窒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大孙子唐青云甚至紧紧抓住了爷爷的衣角。
这死寂比刚才的喧嚣更令人恐慌,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是生是死?
是男是女?
所有的期盼和恐惧在这绝对的静默中被无限放大,撞击着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哇——!”
一声清亮、尖锐、带着初生蛮力、仿佛要刺破这沉重苍穹的婴啼,骤然从死寂中炸响!
这啼哭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响亮,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一道惊雷,狠狠敲响了院落的沉寂。
凝固的画面瞬间被激活,却又陷入另一种巨大的冲击带来的茫然。
生了!
终于生了!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亟待确认答案的急切。
“吱呀——”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缝。
孙柳芬探出半张汗涔涔的脸,那脸上交织着疲惫、震惊和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
她的目光扫过院子里一张张屏息凝神、写满问号的脸,最后落在唐振山身上,嘴唇哆嗦着,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大……大哥,生了……是个……是个丫头!”
“丫头?”
“女娃?!”
“老天爷!”
短暂的凝滞后,惊呼声在小小的院落里此起彼伏地炸开。
唐振山脸上的青石板瞬间碎裂,被一种狂喜到要哭泣的表情取代,他猛地往前冲了两步,似乎想撞开门冲进去,却又硬生生刹住,攥紧了拳头,眼睛紧紧盯着那扇门。
唐振川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连最稳重的唐守业也霍然起身,手里那几个攥得滚烫的铜钱“叮当”掉在地上,他竟浑然不觉,颤巍巍地向前迈了一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周氏,在最初的震惊后,浑浊的眼里瞬间涌上了泪水,她抬起手捂住了嘴,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3九代!
整整九代!
自那位远嫁皇宫、光耀门楣的姑祖母之后,唐家的血脉里,就再没有流淌过女儿家的气息!
三百年的干涸,三百年的渴盼,三百年的诅咒,在这一声啼哭中,似乎被这初生女婴的力气,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丫头!
是丫头!”
唐振山终于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昏暗下来的天空,用力嘶吼:“爹!
娘!
是丫头!
我们唐家有闺女了!”
这吼声瞬间点燃了整个院子。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如山洪般爆发。
唐振川激动得原地跳了起来,挥舞着拳头。
周氏的呜咽变成了放声的哭,那是积攒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委屈和骤然降临的喜悦。
几个半大小子先是愣住,随即被大人们的狂喜感染,也跟着没头没脑地又叫又跳起来:“有妹妹啦!
有妹妹啦!”
狂喜的浪潮席卷着每一个人。
就在这片几乎要将茅草屋顶掀翻的喧腾之中,房门终于被拉开了。
稳婆王婆子抱着一个用半旧蓝布裹着的小小襁褓走了出来。
大家围上去看,襁褓里的小婴儿有一张小小的粉嫩的脸,此刻正安静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而王婆子却挂着一丝极其古怪的、混杂着疲惫、困惑,甚至有些敬畏的复杂表情。
“恭喜唐老爷子!
恭喜唐老大!
喜得千金!”
王婆子的声音在满院的喧嚣中显得有些中气不足,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狂喜的脸,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这丫头……这丫头……”她的欲言又止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众人头顶狂热的火焰。
喧闹声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唐振山脸上的狂喜僵住,心猛地一沉,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王婶子?
丫头怎么了?”
他一个箭步冲到王婆子面前,眼睛死死盯着那襁褓。
唐守业、周氏、唐振川……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锁在王婆子身上。
王婆子感受到那一道道几乎要将她刺穿的目光,咽了口唾沫,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婴儿:“老大你别急,娃儿没事,好着呢!
就是……就是这娃儿落地的时候,怪得很!”
她深吸一口气,“她刚出来那会儿,一声不吭!
怎么拍打都不哭!
小脸都憋得有点发青了!
老婆子我接生几十年,没见过这样落地不哭的娃!
眼看着就……不哭?”
唐振山的声音都变了调,脸色瞬间煞白。
“是啊!
不哭!”
王婆子重重点头,脸上残留着当时的惊悸,“老婆子我冷汗都下来了!
正急得没法子,眼看要坏事儿!
就在这当口……”一首默默流泪、倚在门框上看着孙女的周氏,突然抬起了头。
她那泪眼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瞳孔骤然放大,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茅草屋顶,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穿透灵魂般的惊骇:“凤凰!
快看!
凤凰!
一只带着金光的凤凰落下来啦!”
这声嘶喊如同惊雷,炸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凤凰?!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顺着周氏手指的方向猛地抬头望去!
屋顶之上,只有一片被夕阳最后一点残光勉强涂抹过的、灰扑扑的茅草。
几缕若有似无的炊烟懒洋洋地飘散着。
哪有什么凤凰?
更别说金光!
“娘?
您老眼花了?”
唐振山皱着眉,心头那点担忧被母亲这举动搅得更乱了。
唐守业也眯着眼仔细瞧,除了破败的茅草和暮色,什么异象也没有。
王婆子更是一脸茫然。
“有!
真有!”
周氏却异常激动,指着屋顶的手剧烈颤抖着,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确信,“好大一只!
通身金光灿灿的!
就从那云缝里扑下来,落在咱家屋顶上!
翅膀还扇了扇!
我看得真真儿的!
那金光……那金光……”她急切地描述着,眼中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真的目睹了神迹。
众人面面相觑,只当是老太太欢喜过度,加上天色昏暗,看花了眼。
“哇——啊——!!!”
就在这当口,一声比先前更加洪亮、更加中气十足的婴啼,猛地从王婆子怀中的襁褓里爆发出来!
那哭声极具穿透力,仿佛积蓄了所有的力量,带着一种宣告降临的蛮横,瞬间压下了院子里所有的议论和惊疑!
婴儿哭了!
这一声哭得惊天动地!
王婆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惊得差点脱手,连忙抱紧襁褓,脸上那种困惑瞬间被一种如释重负的狂喜取代:“哭了!
终于又哭了!
老天爷!
这嗓门儿!
亮堂!”
她低头看着襁褓里那用力蹬踹着小腿、小脸涨得通红、正扯着嗓子宣告自己存在的小小女婴,仿佛在看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方才那片刻的安静,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此刻这嘹亮的哭声,才是真实的生命宣言。
唐振山心中的担忧烟消云散,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王婆子手中接过这小小的襁褓。
襁褓很轻,却又仿佛重逾千斤。
他笨拙地、轻轻地摺好布角,一张粉粉、红彤彤的小脸露了出来。
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小小的嘴巴却张得很大,正用尽全力的宣告般的啼哭。
一股难以言喻的、血脉相连的暖流瞬间击中了他,这个沉默寡言的农家汉子,眼眶一下子红了。
“好闺女……”他喃喃着,声音哽咽。
唐守业也凑了过来,布满老茧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孙女那柔嫩的脸颊。
那温热的触感令他百感交集。
一股酸涩的热流冲上他的眼眶。
九代啊!
三百年的漫长等待,在这一刻,被这小小生命,用她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力量打破!
他仰起头,努力眨着眼,想把那不合时宜的泪意逼回去,可浑浊的老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好,好……好啊!”
他喉头滚动,只能发出这几个简单的音节,却重如千钧。
王婆子看着这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一家人,想起方才老太太口中的“凤凰”,心里那股异样的感觉再次翻腾起来。
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只是个接生婆,有些玄乎事儿,还是少说为妙。
只是看着那襁褓中哭得正起劲的女婴,眼神里多了一份难以言说的敬畏。
唐振川和他媳妇孙柳芬,还有那几个半大小子,都围了上来,好奇又激动地看着这个新降临的小生命,叽叽喳喳,满眼都是新奇和欢喜。
院中的气氛重新被巨大的喜悦和喧闹充满。
夜色,笼罩了唐家坳。
唐振川早己将唐守业吩咐的那盏红纸灯笼找了出来,点上里面那截短短的蜡烛,高高挂在了门楣上。
那微弱的红光,在浓重的夜色里跳跃着,微弱,却固执地宣告着新生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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