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的上海公共租界，雨像是被扯断的银线，从铅灰色的天空里泼洒下来，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半指高的水花，混着街边洋行招牌漏下来的昏黄灯光，把整条巷陌染成一片模糊的昏沉。
沈青砚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骨被夜风刮得微微发颤，她刚结束巡捕房的翻译工作，深色的西式裙装下摆己经被雨水打湿了大半，贴在小腿上凉得刺骨。
这条名为“望平里”的小巷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平日里虽僻静，却也时有行人往来，可今晚不知为何，连巡夜的华捕都不见踪影，只有雨点敲打伞面的“噼啪”声，和远处黄包车铃铛偶尔传来的模糊声响。
沈青砚下意识攥紧了手提包的带子，包里装着今天抄录的工部局公文片段，还有父亲留下的那本深蓝色封皮的密码本——那是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里面藏着“能护人周全”的东西，可她研究了半年，也只破译出零星几个与“电台坐标”相关的词。
就在她拐过巷口那棵老梧桐树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身后传来，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像是有人在拼命奔跑。
沈青砚猛地回头，油纸伞的伞沿遮住了大半视线，只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短打的男人踉跄着扑过来，他的左臂汩汩地流着血，染红了半边衣袖，雨水一冲，在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
“沈小姐……是沈青砚小姐吗？”
男人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扶着墙勉强站稳，目光紧紧锁在沈青砚脸上，那眼神里既有急切，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沈青砚心里一紧，她并不认识这个男人，可对方能叫出她的名字，显然是有备而来。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手悄悄摸向手提包内侧——那里藏着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是父亲旧部偷偷塞给她的，她只在靶场练过几次，此刻却觉得掌心满是冷汗。
“你是谁？
我不认识你。”
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可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紧张。
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身子都弯了下去，嘴角溢出一点血丝。
“我是……‘鸿雁’的人，老吴让我来找你。”
他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塞进沈青砚手里，“这是‘命门’……藏着租界的命门，你一定要收好，绝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鸿雁”是父亲生前提过的地下组织代号，老吴更是父亲的老部下，上个月还偷偷给她送过一次粮食。
沈青砚握着那油布包，只觉得触手冰凉，还带着男人身上的体温和血腥味。
她刚想追问“命门是什么”，就听到巷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日语的呵斥声——“快！
别让他跑了！”
男人脸色骤变，他猛地推了沈青砚一把，将她推到老梧桐树后面的阴影里：“沈小姐，快走！
记住，不到万不得己，别打开它……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它！”
说完，他转身朝着与沈青砚相反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故意打翻了巷边的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吸引了追兵的注意力。
沈青砚躲在树后，透过树叶的缝隙看着那男人被五六个穿着黑色风衣的日本密探围住。
为首的那个密探留着八字胡，眼神阴鸷，正是日军商社的行动队长松本健一——她上个月在工部局的会议上见过他，当时他还假惺惺地说“要与租界各界友好合作”。
“东西呢？
交出来！”
松本拔出武士刀，刀身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抵在男人的脖子上。
男人冷笑一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想拿东西？
做梦！”
松本眼神一厉，手起刀落，一道寒光闪过，男人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眼睛还圆睁着，望向沈青砚藏身的方向。
沈青砚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眼泪混着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又快又急，她握紧了手里的油布包，那东西不大，约莫巴掌大小，硬邦邦的，像是金属制品。
日军密探在男人身上搜了半天，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松本气得踹了男人的尸体一脚，骂了句“八嘎”，又下令：“搜！
给我仔细搜这条巷子，绝不能让东西流出去！”
沈青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久留。
她深吸一口气，将油布包塞进贴身的衣袋里，又把手提包的拉链拉好，故意把伞压低，装作只是路过的行人，慢慢朝着巷口走去。
“站住！”
一个日本密探拦住了她，用生硬的中文问道，“你是什么人？
在这里做什么？”
沈青砚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她指了指巷尾的方向：“我……我是巡捕房的翻译，刚下班回家，就住在前面的弄堂里。”
她说着，从手提包里掏出巡捕房的工作证——那是她白天特意带在身上的，没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场。
密探接过工作证，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递给松本。
松本拿着工作证，眯起眼睛打量沈青砚，目光从她的脸扫到她的手提包，又落到她被雨水打湿的裙装上。
“巡捕房的翻译？”
他用流利的中文问道，“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男人跑过去？”
沈青砚故意露出困惑的表情，摇了摇头：“没有啊，我刚过来，就看到你们在这里……这雨太大了，我只想赶紧回家。”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颤抖了一下，像是被冷得受不了，“长官，如果没别的事，我能走了吗？
我家里人还等着我呢。”
松本盯着她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沈青砚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衣袋里的油布包像是有千斤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她以为松本要下令搜查她的时候，巷口突然传来一阵华捕的哨子声——是巡夜的华捕来了。
松本皱了皱眉，显然不想和华捕起冲突，他把工作证扔回给沈青砚：“走吧，下次晚上少走这种偏僻的巷子。”
沈青砚接过工作证，连忙点头，脚步有些踉跄地朝着巷口走去。
她不敢回头，只能听着身后日军密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首到走出巷口，看到巡夜的华捕正在和日军密探交涉，才敢稍微松一口气。
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弄堂。
那是一间位于二楼的小公寓，是父亲生前租下的，租金不便宜，但胜在隐蔽，邻居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很少过问别人的事。
沈青砚掏出钥匙打开门，反手锁上，又把门上的铁链也挂上，这才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路灯灯光，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昏黄。
沈青砚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掏出衣袋里的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青铜符牌，约莫巴掌大小，边缘刻着繁复的云纹，正面是一个奇怪的图案，像是八卦，又像是某种坐标，背面则刻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像是用小刀刻上去的，模糊不清。
她拿起符牌，凑到窗边的灯光下仔细看，那小字似乎是某种密码，和父亲密码本里的字迹有些相似。
她突然想起男人临终前说的“藏着租界的命门”，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符牌和日军的阴谋有关？
父亲留下的密码本，会不会就是破译这符牌的关键？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爬楼梯。
沈青砚猛地抬头，看向窗外——雨还在下，夜色浓稠，什么都看不见。
她下意识地把符牌塞进密码本的夹层里，又把密码本放回手提包，然后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楼梯口空无一人，只有雨水顺着楼梯扶手往下滴的声音。
沈青砚皱了皱眉，刚才那响动是错觉吗？
还是说，日军密探没有放弃，跟踪她到了这里？
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往楼下看了看——弄堂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但她总觉得，那辆车的存在很不寻常。
她心里一紧，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日军既然能找到那个“鸿雁”的人，说不定很快就能查到她头上。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藏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那是她早就收拾好的，万一出事就随时跑路。
她把密码本和符牌放进行李箱，又塞进几件换洗衣物和那把勃朗宁手枪，然后关掉灯，轻轻打开门，顺着楼梯往下走。
走到一楼的时候，她听到弄堂口传来车门关闭的声音，接着是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她躲在门后，等汽车开走了，才快步走出弄堂，朝着老吴的住处走去——老吴住在法租界的一个小弄堂里，那里相对安全，而且老吴一定知道这符牌的秘密。
雨还在下，沈青砚撑着油纸伞，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她握着伞柄的手很紧，心里满是不安，却又有一丝隐隐的坚定——父亲用生命守护的东西，那个“鸿雁”的人为了保护符牌牺牲了自己，她绝不能让他们的心血白费。
不管这符牌藏着怎样的“命门”，她都要查清楚，绝不能让它落到日本人手里。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不久，那辆黑色的轿车又悄悄开了回来，停在弄堂口，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从车里下来，抬头看了看沈青砚租住的公寓窗户，然后掏出一个小巧的相机，对着窗户拍了一张照片，才重新上车离开。
而在不远处的街角，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男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掏出一个怀表，看了一眼时间，然后转身消失在雨幕中——他是陆衍之，衍记测绘行的老板，刚才他正在附近测绘，偶然看到了日军密探跟踪沈青砚的一幕，心里满是疑惑：这个巡捕房的女翻译，怎么会被日本人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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