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与九叔那番简短的对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林秋风心湖,涟漪不断。
接下来两日,他愈发沉默,只是默默地劈柴、扫院,将义庄的杂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来驱散脑中的杂念。
这天午后,九叔从正堂踱步而出,看到院中那堆码得像阅兵方阵一样整齐的柴火。
又瞥了眼正在角落里给“大将军”喂食米粒的林秋风,那张万年不变的严肃脸庞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伤养得差不多了,身上也该添置些换洗衣物。”
九叔的声音平淡无波,从怀中摸出几块银元,递了过去,“去镇上走走,熟悉下环境。
缺什么,自己置办。”
突如其来的“恩准”和“巨款”,让林秋风愣了一下。
看着那几块在阳光下泛着柔光的银元,他有些受宠若惊。
这年头的几块大洋,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去吧,别在外面惹事。”
九叔丢下这句话,便背着手回了正堂,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
一旁的秋生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凑过来酸溜溜地说道:“可以啊林子,师父从没对我这么大方过。
怎么,看你劈柴劈得好,准备收你做关门弟子,继承他劈柴的衣钵?”
文才则憨厚地笑道:“师父是好心,让你出去散散心。
镇上可热闹了,我跟你说,西街那家的云吞面最好吃,还有....”没等文才的“美食攻略”说完,秋生一把勾住林秋风的脖子,挤眉弄眼地低声道:“别听他的,我知道个好地方,保准比云吞面带劲儿。
到了镇上,先去看看胭脂水粉,那才是正经事。”
林秋风哭笑不得地挣开这两个活宝,将银元小心贴身放好,逃也似地离开了义庄。
任家镇,比想象中更有味道。
踏上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仿佛一脚跨过了百年光阴。
黄包车夫拉着穿着体面的老爷太太,在人群中高声吆喝着穿行。
街边是各式各样的店铺,牌匾上的繁体字透着古意:德仁堂药铺、瑞福祥布庄、悦来客栈……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鲜活的气味,是路边摊油炸果子的香甜,是药铺飘出的苦涩草药味,还有人力车夫身上淡淡的汗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个时代独有的市井气息。
林秋风像个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一个卖糖画的摊子,老师傅用一柄小勺舀起滚烫的糖稀,手腕翻飞间,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便跃然板上。
旁边围着一群孩子,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不远处,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担子,担子一头是小巧玲珑的针头线脑,另一头挂着五颜六色的头花和儿童的玩具,一边走一边摇着手里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鲜活的人间烟火气,冲淡了义庄带来的压抑,也让林秋风那颗始终悬着的心,暂时落回了实处。
漫无目的地逛着,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卖杂货的摊位前。
摊上摆满了各色小物件,有陶制的粗碗,有木头雕的小人,还有几个花花绿绿的拨浪鼓。
就在他低头打量一个做工颇为精致的木梳时,旁边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妇人像是急着赶路,匆忙转身,胳膊肘不慎带到了货摊的边缘。
“啪嗒。”
一个红漆描金的拨浪鼓被撞飞出去,在青石板上弹了两下,骨碌碌地滚到了林秋风的脚边,安静地停下。
那妇人惊呼一声,连声道歉,摊主也只是无奈地摆了摆手。
林秋风下意识地弯下腰,伸出手,捡起了那个拨浪鼓。
就在指尖触碰到鼓身木柄的一瞬间。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感,如同决堤的洪流,毫无征兆地冲垮了大脑的防线。
没有清晰的画面,只有无数混乱而破碎的感官片段,如刀片般在意识里疯狂搅动。
阳光明媚的午后,有孩童清脆的笑声,追逐着“咚咚”的鼓声。
一条狭窄、幽暗的巷道,脚步声变得急促而慌乱,奔跑着,墙壁在两侧飞速后退,光线被彻底吞没。
“咚、咚、咚咚……”鼓声变得紊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惶。
鼓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无边黑暗彻底吞噬的、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窒息与恐惧。
那不是简单的害怕,而是一种存在被抹去的、彻底的虚无感。
“啪!”
林秋风仿佛被蝎子蜇了一般,猛地甩开手。
拨浪鼓脱手飞出,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他的世界天旋地转,眼前的人流、店铺、叫卖声,全都模糊成了扭曲的色块和杂乱的噪音。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首冲喉咙。
“呃……”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一手死死扶住身后的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躬着身子剧烈地干呕起来。
“哎,小兄弟,你没事吧?”
摊贩走过来,捡起地上的拨浪鼓,在衣服上擦了擦,见他脸色煞白如纸,额头全是冷汗,不由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没事。”
林秋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摆了摆手,不敢再多看那拨浪鼓一眼。
怎么回事?
幻觉?
身体还没好利索,中暑了?
他努力为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体验寻找着合理的解释。
肯定是最近噩梦做得太多,精神紧张,加上身体虚弱,才会产生这种荒唐的错觉。
对,一定是这样。
强撑着首起身,他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个摊位,也顾不上去买什么换洗衣物,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挤进人群,脚步虚浮地朝着义庄的方向跌撞而去。
繁华热闹的任家镇街道在他身后迅速远去,那股被黑暗吞噬的冰冷恐惧感,却没有丝毫消散。
它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缠住了心脏,又如跗骨之蛆,悄然钻进了骨髓深处,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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