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几乎是逃回了那间出租屋。
狭小的空间像一座坚硬的茧，将她与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短暂隔开。
她拧开热水，让滚烫的水流冲刷身体，皮肤泛起不自然的红色，仿佛这样就能洗去今晚所有疯狂的痕迹，还有那份黏稠得甩不掉的愧疚。
然而，当她躺在那张熟悉的床上，身体的极度疲惫并没能换来安宁。
大脑像一台中毒的机器，失控地循环播放着过往所有难堪与痛苦的片段——那些她拼命想要忘记的画面，此刻无比清晰。
失眠，这位林言最忠实的朋友，每天与她相见，精准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在黑暗里，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楼上模糊的脚步声、窗外偶尔掠过的车声，都被无限放大，吵得她心烦意乱。
一股熟悉的、沉重的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从西面八方涌来，包裹住她，让她呼吸困难。
心脏的位置传来隐隐的闷痛，伴随着一阵阵强烈到让她鼻酸的哭泣冲动。
可眼眶是干涸的，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只剩下灼热的涩痛。
“不能再躺下去了……”她对自己说。
再这样被黑暗吞噬下去，她怕自己会彻底碎掉。
她猛地坐起身，摸索着按亮台灯。
刺目的光线让她下意识眯起眼。
动作机械地换上速干跑服和跑鞋，拿起手机——晚上十点多。
一个念头悄然闪过：“天天这样失眠、跑步、靠咖啡续命……心脏会不会哪天突然就停了？”
这个想法非但没有让她恐惧，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平静。
“也好。
一瞬间的事，总好过被这种无休止的、细碎的痛苦，无限的折磨。”
她推开门，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小区沉浸在深夜的静谧里，路灯将昏黄的光晕投洒在地面。
她开始慢跑，脚步声在空旷中格外清晰。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短暂的清明。
而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与周哲初遇的那天。
那天上午，她独自坐在医院精神科的候诊区。
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和一种无声的低压交织，几乎令人窒息。
她死死攥着手机，屏幕上是她彻夜未眠填写的各类抑郁自测量表——所有结果都指向那个她既害怕又隐约渴望的答案。
当叫到她的号码，她走进诊室，像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
医生递来几张专业量表，她接过笔，掌心沁出冷汗。
那些题目她再熟悉不过：“情绪低落”、“兴趣减退”、“睡眠障碍”、“自我否定”、“无价值感”……每一个选项背后，都是她正在经历的凌迟。
可就在落笔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叛逆攫住了她。
“不，不能按真实的选。”
她像个精明的考生，在“总是”和“经常”间勾选“经常”，在“极度”和“中度”间选择“中度”。
她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分数，试图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看起来正常”的体面，以及——拒绝药物的权利。
诊断结果如她所愿——“轻度抑郁发作”。
医生看着报告，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林小姐，你的情况可以考虑药物干预，也可以先尝试自我调节……我自己调整！”
她几乎抢着回答，声音尖锐得刺耳。
她抗拒那些药片。
她宁可握着方向盘驶向悬崖，也不要被化学物质操控着走在平坦大道上。
拿着诊断书走出医院，午后的阳光刺眼夺目，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本该立刻赶回公司，用成堆的工作麻痹自己——这才是她一贯的“好员工”人设。
但那天，她偏不。
掏出手机，她给主管发了条消息：”医生建议下午再做检查，请假。
“指尖在发送键上停顿半秒，随即坚定按下。
撒谎的罪恶感转瞬即逝，一种久违的“叛逆”快感在心底破土而出。
她去了那个冷门的摄影展。
展厅空旷得像个纯白洞穴，寂静无声。
她在《轮回》组照前驻足——同一地点的日出与日落。
瑰丽云海，绚烂霞光，在旁人眼中是希望与壮美。
可林言凝视着光与暗交界的瞬间，只看见深不见底的虚无。
日出之后必是日落，周而复始，像极了她的人生——每次以为触到希望，终会坠入更深的绝望。
窒息感扼住喉咙。
她急需抓住什么，证明自己还有“想要”的能力，还真实地“活着”。
就在这时，角落那幅画撞入视线。
浓得化不开的绿，层层叠叠的藤蔓与蕨类，迸发着近乎野蛮的生命力。
一只色彩斑斓的鸟栖居其间，眼神锐利，姿态从容，与那片生机浑然天成。
就是它了！
一股强烈的占有欲攫住她。
她需要这幅画，需要这片“生机”填补内心的荒芜。
她冲到工作人员面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这幅画，我要。”
“抱歉，小姐，”工作人员查询后露出为难的神色，“这幅作品刚被另一位先生登记了意向……你也喜欢这幅？”
一个干净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她回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
男人身姿挺拔，气质阳光，与这个灰暗空间格格不入。
他就是周哲。
短暂交谈中，林言得知周哲也刚登记。
方才那股炽热的执念，在现实阻碍与他温和的态度前，如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
本就是一时冲动，高昂的价格也让她瞬间清醒。
“算了，”她扯出个无所谓的笑，“我也不是非要不可。”
周哲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主动递出手机：“加个微信？
如果哪天我改变主意，或者你想看看它，随时联系。”
疲惫与沮丧让她无心纠缠。
她扫过二维码，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她再次体验失败的地方。
林言慢慢停下脚步，双手撑住膝盖，胸腔剧烈起伏着。
汗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顺着下颌线滑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溅开深色的印记。
一切的起点，都在那张诊断书落定的时刻。
当医生用平静的语调说出“轻度抑郁”，建议她自我调节时，她就下定决心——宁可自己掌控这艘将沉的船，也绝不做药物操控下的行尸走肉。
而周哲，就是她在生活的废墟中捡到的最锋利的那块碎片。
是她亲手选定的、投向死水般人生的巨石，是在下坠的深渊里，明知危险却依然伸手抓住的——那根带刺的藤蔓。
哪怕会被划得鲜血淋漓。
她要借由这个与她的世界毫无交集的男人，将自己彻底打碎，再艰难重塑。
用一个全然陌生的、肆无忌惮的灵魂，去试探安全感的边界，触碰那些曾被严格禁止的禁忌。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在玩火。
在最脆弱时靠近的，从来不会是救赎的天使，只可能是被伤口吸引而来的、伺机而动的秃鹫。
她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也绝望地放任自己坠落。
抬起头，城市上空的夜色被霓虹染成一片不祥的暗红，像一道永不结痂的陈旧伤疤。
这场由她亲手点燃的失控烈焰，究竟会将她带向何方？
是焚身以火，化为灰烬？
还是……在烈火中淬炼，涅槃重生？
她不知道答案。
只是死死攥紧汗湿的掌心，在无边的黑暗与悲凉中，固执地守护着最后一点——近乎自毁的、倔强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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