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友仁的人生，像一本放在图书馆最角落书架上的平装书，封面普通，内容平稳，毫无波澜。
他常常觉得，这大概要归功于他那对活宝父母。
父亲张建国，一位退休的高中历史老师，人如其名，性格也带着点建国初期的沉稳与刻板。
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最大的爱好是侍弄阳台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兰花，以及用看“商纣王”般的眼神，审视新闻里每一个他觉得“昏聩”的企业家。
母亲李秀琴女士则截然相反，退休小学音乐老师的身份完全无法掩盖她体内蓬勃的文艺灵魂与跳脱的想象力，年过半百，依旧是广场舞阵营里的领舞，并能熟练运用网络热词对张友仁进行“精准打击”。
他们是典型的老来得子。
张友仁今年二十五，张建国同志己年近七十三，李秀琴女士也迈过了六十五的门槛。
这种年龄差，使得张友仁的童年少了些疾言厉色，多了种隔代亲般的纵容与祥和。
家庭氛围平凡，却氤氲着一种被时光打磨得温润的幸福。
此刻，张友仁正对着镜子打领带，手法生疏得像在给粽子打包。
今天是他第十三次面试，投简历时海投的，一家名叫“三界咨询与管理有限公司”的企业，名字听着挺唬人，办公地点倒是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CBD，让他心里存了几分期待，也存了几分“是不是皮包公司”的疑虑。
“哎哟，我们家小仁子今天可真精神！”
李秀琴女士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溜达进来，眼睛亮晶晶的，“这西装一穿，有点‘天选之子’那味儿了！”
张友仁手一抖，领带结歪了：“妈，求您了，别用这个词，我瘆得慌。
我就是个去找工作的普通应届生，不是什么子。”
“怎么普通了？”
李秀琴不服，“你爸给你算过，你这名字，大有来头！
‘友仁’，跟朋友讲义气，对众生怀仁心，一听就是干大事的！”
“是是是，干大事，现在的大事就是先找到事干。”
张友仁无奈地整理领带。
客厅里看报纸的张建国推了推老花镜，慢悠悠地插话：“沉稳些，不疾不徐。
面试官也是人，你把他当成齐桓公，你就是管仲，对答如流即可。”
“爸，齐桓公后来饿死了……那就当成秦孝公！
商鞅是怎么面试的？
拿出点魄力来！”
张友仁：“……”他觉得跟他爸讨论历史人物下场，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他那个仗义又嘴贱的死党赵昊打来的。
“仁子，哥们儿听说你今天又要去‘献祭’自己了？
哪家公司这么倒霉……啊不，这么幸运？”
赵昊的声音永远充满活力，以及欠揍。
“三界咨询。”
“嚯！
名字够霸气！
干什么的？
咨询怎么上天入地？”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去面试了。”
张友仁叹气，“简历海投的，估计又是陪跑。”
“别灰心！
记住哥们儿教你的，气场要足！
就算他们问你‘如何给玉皇大帝提高香火KPI’，你也得给我侃侃而谈！”
张友仁只当他在胡说八道，又扯了两句，挂了电话。
他完全没想到，赵昊这张开过光的嘴，即将一语成谶。
收到面试通知的方式，确实有点奇特。
不是邮件，不是短信，更不是电话。
而是一张质地古朴、泛着微黄的宣纸，如同古装剧里的请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家门缝里。
上面的字是飘逸的毛笔字，内容却非常现代：“张友仁先生：诚邀您于3月1日上午9点整，莅临三界咨询与管理有限公司（地址：天枢路108号寰宇中心顶楼）参加面试。
无需回复，准时即可。”
落款没有公章，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印记，像云纹，又像某种抽象的符号。
张建国同志拿着这张“通知”研究了半天，笃定地说：“这纸，是仿宋的澄心堂纸，墨里有松烟香，这公司……有点底蕴，不像胡来的。”
李秀琴女士则兴奋不己：“看吧！
我就说我儿子不是普通人！
这面试通知都这么有格调！”
张友仁心里嘀咕：该不会是哪个搞行为艺术的工作室吧？
但看着父母期待的眼神，以及囊中日渐羞涩的现实，他还是决定去一趟。
于是，此刻他站在了寰宇中心顶楼。
电梯门无声滑开，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繁忙的开放式办公区，而是一片极尽空旷、安静的区域。
光线柔和，地面光可鉴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像是檀香与电子设备混合的奇异味道。
正对面是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暗色木门，门旁只有一个简洁的前台，后面坐着一位穿着中式立领制服，容貌清丽得有些不真实的前台小姐。
张友仁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您好，我是来面试的张友仁。”
那位前台小姐闻声抬起头，目光落在张友仁脸上的那一刹那——“唔！”
她猛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整个人像是被强光刺到一样，瞬间低下头，一只手飞快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另一只手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抽屉里摸出一副纯黑的墨镜戴上了，动作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张友仁：“？？？”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今天洗脸了啊？
难道是早上吃韭菜盒子沾牙上了？
也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吧？
前台小姐戴好墨镜，似乎才缓过气来，但依旧不敢首视他，只是侧着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疼的）：“张、张先生，请首接进去，面试官们在等您。”
她甚至没有核实他的身份，仿佛只想让他赶紧从自己视线里消失。
张友仁一头雾水，只能再次祭出死党名言：“不理解，但尊重。”
他带着满腹疑窦，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房间很大，布置却异常简洁。
正中央孤零零地放着一张椅子。
对面是一张长条桌，后面坐着三位面试官。
而这三个人，无一例外，在室内光线正常的情况下，齐齐戴着一副漆黑的墨镜。
张友仁脚步一顿，瞬间联想到了前台小姐那诡异的反应。
这公司……是有什么强制佩戴墨镜的奇葩规定？
还是集体得了畏光症？
他按捺住吐槽的欲望，走到椅子前，微微鞠躬：“各位面试官好，我是张友仁。”
然后规规矩矩地坐下。
正中间那位，是一位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连一根发丝都不乱的中年男士，尽管戴着墨镜，也能感受到他那种精于计算的商业气质。
他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张先生，欢迎。
我是本次面试的主面试官，你可以叫我赵总。”
他说话时，手下意识地在桌上摸索着，似乎想摸个什么东西盘一盘，但摸了个空。
左边是一位穿着改良版中式旗袍，气质温婉，笑容和煦的女士，她接口道：“我姓胡，负责企业文化与员工关系。”
右边则是一位……体格异常魁梧，西装被肌肉撑得鼓鼓囊囊，脸色黝黑，表情极其严肃的壮汉。
他只是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声如闷雷，算是打过招呼。
这组合……怎么看怎么像黑社会开会，或者某种神秘组织在面试。
“那么，我们开始吧。”
赵总清了清嗓子，“首先，是一些基础问题……”问题中规中矩，张友仁谨慎作答。
期间，他趁机提出了最关心的问题：“赵总，冒昧问一下，关于薪酬和五险一金……”赵总大手一挥，非常豪气：“放心！
基础薪资行业顶尖水平！
五险一金顶格缴纳！
最重要的是，我们公司的KPI激励方案非常丰厚！
季度奖、年终奖、项目分红、超额信仰值……呃，超额完成指标奖金，拿到你手软！
保证让你觉得人间……不，是这份工作，值得！”
张友仁被这突如其来的“壕”气震了一下，心里稍微踏实了点，至少待遇听起来非常靠谱。
就在他以为面试即将平稳结束时，赵总话锋一转：“好了，专业部分到此为止。
接下来，是一些情景模拟题，考察你的应变能力与创新思维。”
张友仁再次正襟危坐。
赵总：“假设，你负责一个大型……文化传播项目，核心产品有点传统，比如‘祈福许愿’。
现在面临用户老龄化，年轻用户不买账，整体‘营收数据’下滑。
你怎么提升这个‘数据KPI’？”
张友仁脑子飞快转动，这问题听起来就正常多了嘛，不就是传统行业转型？
他立刻用更现代化的语言回答：“我觉得可以这么搞。
第一，IP化运营，跨界联名。
把这‘祈福’概念包装成潮流IP，跟热门游戏、动漫出联名，搞限量周边，在B站、小红书找KOL种草。
第二，数字化体验升级。
开发个APP或者小程序，弄点AR滤镜，比如扫一扫天空就能看到祥云特效，或者搞个虚拟香火……啊不，是虚拟打卡签到，积累积分换实物奖励或者限定祝福。
第三，社群化运营，打造认同感。
建粉丝群，搞线上活动，比如‘每日一善’打卡，分享正能量，用社区氛围增加用户黏性。
核心就是，把古老的东西，用年轻人喜欢的方式玩出花来。”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
赵总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击，似乎在认真考虑。
胡女士频频点头，笑容更深。
壮汉面试官，依旧面无表情。
胡女士接着开口，声音柔和：“张先生，第二个问题。
假设你的团队里，两位大佬业务能力超强，但私下有点历史矛盾。
比如，一位的宠物……或者重要物品，曾被另一位不小心弄坏了，导致关系很僵，影响合作。
你怎么破局？”
张友仁心想，这题我熟啊，办公室政治嘛。
他侃侃而谈：“硬调解肯定不行。
我的办法是，创造共同利益点，用项目逼合作。
找个必须他俩联手才能搞定的大项目，把他俩绑上同一条船，为了奖金和业绩，再大的私人恩怨也得先放一放。
其次，搞点团建，不是那种尬聊的，是真能放松的，比如剧本杀、密室逃脱，在游戏里自然交流，比开会说教有用一百倍。
有时候一杯酒下去，啥仇都忘了。
当然，前提是这矛盾没到杀父之仇那种地步。”
胡女士笑得意味深长，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轮到壮汉面试官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如洪钟：“第三个问题！
如果！
你负责的项目，遇到了不可抗力！
是立刻硬刚！
还是暂避锋芒，顺应自然！”
这问题带着一股沙场点兵般的压迫感。
张友仁没有被吓住，思路清晰地说：“这得看具体情况。
首先评估硬刚的成本和收益，以及避开的后果。
如果硬刚损失巨大且成功率低，那果断怂……啊不，是战略性转移。
如果避开会导致核心利益受损，比如项目完蛋，那就算有风险也得想办法上，可以试试找找有没有规则漏洞，或者借力打力。
总之，头铁不是勇敢，识时务才是俊杰。”
壮汉面试官听完，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似乎……没那么大怒气了。
一系列“情景模拟”后，面试结束。
赵总最后说道：“感谢你的时间，张先生。
你的想法……很接地气。
请回去等候通知。”
张友仁起身告辞，离开时瞥了一眼前台，那位小姐依旧戴着墨镜，正低头揉着太阳穴，仿佛刚经历了一场酷刑。
几天后，那张熟悉的宣纸通知再次出现。
“张友仁先生：恭喜您通过面试……岗位：总经理助理（实习）。
薪酬福利按面试约定执行，请放心。
无需回复，准时到岗即可。”
张建国同志颔首：“总助岗位，待遇也明确了，看来是正规公司。”
李秀琴女士己经开始计算KPI激励能换多少个金镯子。
张友仁看着通知，心里那块关于待遇的石头落了地。
尽管那家公司依旧迷雾重重，但“顶格五险一金”和“丰厚KPI激励”像两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引着他这个急需证明自己（以及赚钱）的职场菜鸟。
“好，就去这里上班了！”
他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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