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雪像是不想停,三天三夜,没歇过。
雪落在地上没声,落在骨头里就疼。
沈挽跪在雪地里,指尖早就没了知觉。
她的手被人按在一张泛黄的纸上——“卖身契”三个字,歪歪斜斜,墨色透进纸纹。
继母穿着旧棉袄,袖口沾着泥。
那支毛笔是她递过来的,蘸了浓墨,按下去时,沈挽听见纸发出细细一声“嘶”。
“三两银。”
继母咬字很紧,“这孩子命薄,去宗门也算攀了高枝。”
旁边的男管事没抬头,只淡淡应了句:“签了,活是宗门的,死也是宗门的。”
沈挽不懂“宗门”是什么。
她只听过村口的老人说,进宗门就能吃饱。
那时她饿得脚软,冷反而不算什么。
她只是想——要是能吃饱饭,也值了。
上山的路像是被天劈出来的,石阶滑得要命。
风从云里钻下来,刮在人脸上疼得发麻。
沈挽抬头,看那山门。
青铜牌匾上写着三个字——青霄宗。
字被风雪糊住,又被火光映亮。
她跟着一群新来的药奴往前走。
有人脚下一滑摔倒,杂役吼道:“起来!
尸体可不值钱。”
那声音让人头皮发紧。
山门里,是一座石殿。
炉火一排连一排,红得刺眼。
热浪扑过来,沈挽本能地往后退,被人一脚踢上前。
“愣着干什么,添柴去!”
她弯腰去拿木料,手刚伸到炉边,就闻到一股怪味。
不是木头,是甜腥的焦味。
她抬头,炉口里似乎有影子在动。
旁边一个少年压低嗓子:“别看。”
她还是看到了。
那一眼,烙在心里。
炉火里,是个人的手。
少年声音发抖:“炼魂丹……人炼的。”
沈挽愣了很久,嗓子像被什么堵住。
他又低声补一句:“听说能延寿,火越旺,人叫得越惨,药效越好。”
沈挽没再问。
那一刻,她觉得胃在翻,像吞了块炭,烧得她胸口发烫。
夜里,药奴被赶进木棚,地面结霜,草垫湿得透凉。
每人发一碗稀汤,几粒米浮在上头。
有人喝了两口,就趴在碗边。
风从门缝钻进来,油灯被吹灭,黑得伸手不见指。
寒气一点点往里爬,沈挽的手指冻得发僵,碗里的汤面结了薄冰。
她蜷着身靠在墙角,眼皮打架,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呼吸声一阵比一阵稀。
天亮的时候,第一缕光从屋顶缝隙挤进来,落在地上。
沈挽伸手去推旁边的人,冰凉的。
那人没动,头歪到一边,睫毛上挂着一粒白霜。
原来,他不是睡着了,是冻死了。
空气冷得出奇,外头的炉火还在闷响。
沈挽没说话,只是把那碗结冰的汤推远,又把破布往身上拢了拢。
火光从门缝钻进来,映着她半边脸。
她盯着那口碗,心里空得厉害。
好像,活着,也是一种运气。
白天的炉子烧得更旺,火光透出窗缝,天都红了。
沈挽靠在墙边,不敢睡。
那夜太长,像是永远不会亮。
她弯腰去扫炉灰,灰烬里有一片被烧焦的符纸,断了几道线。
她指尖轻轻描过去,热得发烫,那纹路像在动。
她忽然觉得,那不是天赐的符,是人画的。
既然是人画的,就能学。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别盯太久,眼睛会疼。”
沈挽抬头,一个满头白发的婆婆走进来,怀里抱着一碗药。
“我是柳贞婆,管杂事的。”
她放下药碗,叹气,“别想着逃,这地方的人,没一个出去过。”
“您在这多久了?”
沈挽问。
柳贞婆笑笑,手背的青筋一跳一跳,“十年有余。
孩子,少看点火,多记药草。
火能烧人,草能救人。”
沈挽点了点头。
第二天清晨,炉火炸了。
有人被卷进去,叫声被风吞了。
管事皱眉:“炉火不稳,添柴。”
沈挽脚下打颤,柳贞婆伸手拉住她,低声说:“别靠太近。
火不吃柴,吃人。”
沈挽不敢抬头,只看见那火在抖,像有什么要冲出来。
夜深了,她又去扫灰。
风从炉口吹出,带着一股腥苦味。
炉火的光映在天上,红得像被血染过。
她攥紧那张符纸,藏进怀里。
声音轻,却极稳:“要真有天,它该看看自己在烧什么。”
炉火闪了一下,像是在嘲笑,又像在回应。
光影晃动,她的眼黑亮又冷。
风卷起灰烬,吹得她的破布猎猎作响。
那夜,沈挽第一次没觉得冷。
她只是抬头,看着那口火。
心里有个念头在慢慢冒出来——天不救人,那就自己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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