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盛集团的年度盛会,选址于本市最负盛名的五星级酒店“铂瑞”最大的宴会厅——“荣耀殿”。
今夜,这里灯火辉煌,流光溢彩。
巨大的水晶吊灯自挑高近十米的穹顶垂落,折射出万千璀璨光芒,与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交相辉映。
香槟色的丝绸桌布顺滑地覆盖着数十张圆桌,其上摆放着精致的骨瓷餐具和水晶杯,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鼎盛集团作为行业巨擘的财力与格调。
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香氛、美食的诱人气息,以及一种名为“成功”与“喜悦”的混合味道。
舞台中央,占据整面墙的巨型LED屏幕正循环播放着年度回顾影片:高速运转的智能生产线、斩获国际大奖的创新产品、盛大隆重的签约仪式、员工们充满活力的笑脸……配合着激昂奋进的背景音乐,构建出一幅繁荣、强大且充满希望的集团图景。
台下,平日里身着职业装、埋头工作的员工们,此刻都换上了精心准备的礼服与西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的笑容和对即将揭晓的年度重头戏——年终奖的热切期待。
宴会厅一侧临时搭建的颁奖区,此刻己成为全场的焦点。
人力资源部和财务部的员工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最后的核对工作。
他们身后,堆砌如山的精美礼品盒象征着公司对员工生活的关怀,而旁边那摞格外醒目、印着鼎盛集团烫金Logo的厚重信封,则首接牵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弦——那里承载着过去一年辛勤付出的价值衡量,以及对未来的期许。
“女士们,先生们,各位亲爱的鼎盛同仁们!”
身着燕尾服的主持人手持麦克风,声音洪亮而充满感染力,“接下来,将进入我们今晚最激动人心的环节——本年度的年终奖励公布!”
现场的音乐声恰到好处地减弱,化作低回的背景音。
原本喧嚣的交谈声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舞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兴奋和期盼的凝滞感。
“首先,让我们有请集团副总裁张伟先生,为我们揭晓并颁发第一批年度杰出贡献奖!”
掌声雷动中,一位位部门精英、项目核心骨干的名字被念出。
他们意气风发地走上台,从副总裁手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认可,台下随之爆发出阵阵由衷的祝贺与羡慕的掌声。
奖金数额随着职位的重要性和贡献度的提升而阶梯式增长,从数万元到十几万元,乃至个别带领团队取得突破性业绩的负责人拿到了堪稱豐厚的数十万元。
每一个高额数字的隐约透露,都会在现场引起一小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接下来,是来自研发三部,‘灵犀’项目组的首席工程师,王工!”
……“市场部,华东区销售总监,赵总监!”
……名单在不断延续,气氛持续升温。
大多数人一边为上台的同事高兴,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和期待着自己的那份。
当大部分管理和技术骨干的奖项颁发完毕,流程进入中后段时,主持人看了一眼手中的提词卡,微微顿了一下,随即用依旧饱满的声线念道:“下一个,行政部后勤支持中心,车队,司机,夏晓峰。”
这一声宣布,如同在流畅的乐章中突然插入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会场出现了刹那间的寂静,随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的窃窃私语声“嗡”地一下弥漫开来。
“司机?
单独上台?”
一个穿着时尚、妆容精致的女员工侧头对同伴低语,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诧异。
“车队的人不是一般都统一发放,或者后面一起念吗?
怎么单独拎出来了?”
她旁边的男同事也皱起了眉头。
更让人瞩目的是,此刻迈步走向颁奖台前方,准备亲自颁发这个奖项的,竟然是集团总裁李沐阳的首席特别助理——赵启明。
赵特助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表情是一贯的沉稳干练,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代表着这个奖项的非同寻常。
所有的目光,瞬间从舞台转向了台下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在靠近后方出口、光线略显暗淡的席位里,一个年轻的身影有些慌乱地站了起来。
夏晓峰,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瘦削,穿着一套显然不合身、面料也略显廉价的深蓝色西装,衬衫领口熨烫得还算平整,但与他稚嫩甚至带着几分局促的脸庞格格不入。
他的头发用发胶勉强固定出形状,却掩不住那份与周遭华丽环境格格不入的青涩与不安。
在无数道探究、疑惑、好奇的目光注视下,夏晓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快步穿过人群之间的通道,走向舞台。
他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仿佛那些目光是实质的针刺。
他小步跑上舞台,对着赵启明和主持人略显仓促地鞠了一躬,幅度不大,却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
双手接过那个看起来比其他许多经理层还要厚重的信封时,他的指尖甚至有些微微发抖。
“谢谢赵特助,谢谢公司。”
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却又因紧张而有些干涩微弱。
赵启明脸上是程式化的、无可挑剔的微笑,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夏晓峰略显单薄的肩膀,嘴唇微动,低声说了句什么,看口型似乎是“好好干”之类的鼓励。
夏晓峰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又鞠了一躬,然后像握着什么烫手山芋般,紧紧攥着那个信封,几乎是小跑着下了台,迅速回到了自己那个隐蔽的角落座位,仿佛想要尽快融入背景,消失在人海里。
然而,他刚坐下,旁边一个平时关系不错、同样年轻的车队司机就凑了过来,带着几分戏谑和好奇,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信封。
“嚯!
晓峰,可以啊!
单独上台,赵特助亲自发,让哥们儿掂掂分量!”
那司机笑嘻嘻地用手掂了掂信封的厚度,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成了惊讶。
他忍不住,偷偷将信封打开一条缝,飞快地朝里面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的表情瞬间凝固了,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猛地转过头,压低声音,几乎是贴在夏晓峰耳边,用气声惊呼:“我……我去!
晓峰,这……这是多少?
十五……十五个?!”
夏晓峰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几分被关注的窘迫,也有几分了然,他憨厚地笑了笑,伸手想把信封拿回来,低声含糊道:“嗯……李总厚爱。”
“多少?
多少?”
周围几个同样来自后勤、行政部门的同事也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纷纷围拢过来,低声追问。
那个司机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再次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张开,比划了一个“八”的手势,然后又觉得不对,赶紧换成食指和拇指圈起,比了个“零”,再伸出五根手指,用近乎耳语的气声,颤抖着确认:“十五……十五万?!”
“什么?!
十五万?!”
尽管声音压得极低,但这石破天惊的数字还是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深水炸弹,虽未发出巨响,那激起的暗涌却以惊人的速度向西周扩散。
“一个司机?
年终奖十五万?
开玩笑吧?”
“比我这个干了五年的项目经理还高一大截!”
“这夏晓峰到底什么来头?
李总的亲戚?
没听说过啊!”
“他平时不就给李总开开车吗?
难道救过李总的命?”
“不可能吧……是不是财务弄错了?
或者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特殊津贴?”
议论声如同蔓延的野火,虽不至于公然喧哗,但那密集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强大的背景音,甚至隐隐压过了舞台上的音乐和主持人的声音。
各种目光——惊愕、难以置信、赤裸裸的羡慕、深藏的嫉妒、以及纯粹的好奇——如同探照灯般,一遍又一遍地扫过那个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年轻司机。
财务部新来的应届毕业生会计,张小曼,坐在相对靠前的位置,也清晰地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议论。
她入职刚满三个月,对公司的许多人和事还处于熟悉阶段。
这个惊人的数字和围绕夏晓峰的神秘氛围,让她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轻轻碰了碰身旁一位资深的老会计——王丽娟。
王姐在公司待了二十多年,眼看着鼎盛从一个小作坊发展到如今的规模,两鬓己染上些许霜华,戴着副老花镜,脸上总是一副见惯风云、波澜不惊的淡然神色。
“王姐,”张小曼凑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后面说的是真的吗?
那个司机……夏晓峰,他真的拿了十五万年终奖?
这……是不是系统出错了?
或者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考核标准?”
王姐缓缓转过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目光越过镜片,先是瞥了一眼远处那个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孤零零、正把厚重信封小心翼翼塞进一个旧帆布包里的夏晓峰,然后,她的视线微微上扬,落在了宴会厅二楼那扇始终紧闭的、单向玻璃后面不知是否有人在的私人包厢方向。
那里,是总裁李沐阳的专属区域。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复杂情绪,有感慨,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惋惜。
“没搞错。”
王姐的声音平和而肯定,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那是李总亲自特批的,走的是李总个人的总裁特别奖金账户,不走公司常规薪酬体系。
小夏那孩子……他不一样。”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张小曼的好奇心被彻底点燃了,“他是李总的远房侄子?
还是……?”
她脑海里瞬间闪过各种豪门秘辛、私生子之类的狗血剧情。
王姐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脑海中翻阅着尘封的记忆。
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繁华喧嚣,看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些光影。
“他不是李总的亲戚。”
王姐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的郑重,“他姓夏。
他父亲……叫夏杰。”
“夏杰?”
张小曼在脑海中飞速搜索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未在公司的中高层名单、股东名册或者任何重要项目简报中见过这个名字。
这似乎是一个完全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嗯,夏杰。”
王姐点了点头,确认了这个名字的存在,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慎重的追忆,“那是李总……很久很久以前,最好的兄弟。
是那种,可以过命的交情,比血脉至亲……可能还要亲上几分。”
她顿了顿,看着张小曼依旧写满迷惑和无法理解的年轻面庞,知道这个刚出校园、尚在摸索职场规则的女孩,很难真正体会“兄弟”这两个字在李沐阳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山之下,所代表的灼热温度与沉重份量。
那不仅仅是友谊,那是一段融入了青春、困苦、奋斗、牺牲与无尽遗憾的过往,是李沐阳辉煌人生背后,一道永不愈合的隐秘伤口。
王姐没有再深入解释那段具体的故事,那似乎是一个在公司老人口中默契地保持沉默的禁区。
她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二楼那扇紧闭的门,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地总结了一句:“你不懂。
这……就是白月光的杀伤力啊。”
“白月光”这个词,从一个即将退休的严肃会计口中说出,用来形容一段男人之间的兄弟情谊,让张小曼感到一丝奇异的错位感。
但看着王姐那讳莫如深、带着某种怅然的表情,品味着那句话里蕴含的、超越了简单利益关系的复杂情感,张小曼忽然间似乎触碰到了什么。
那不仅仅是一笔高额奖金,那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祭奠,一种跨越了生死的补偿,一种深埋在集团光鲜亮丽外表下的、不为人知的深情与遗憾。
她怔怔地坐在那里,反复咀嚼着“白月光”、“兄弟”、“夏杰”这几个词,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一段模糊却感伤的往事轮廓。
而此时,宴会厅的喧嚣、议论、猜测,仿佛都被那扇厚重的隔音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二楼的私人包厢内,没有开主灯,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和城市璀璨的霓虹,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而孤寂的光影。
一个挺拔却笼罩在浓重孤独感中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窗前。
李沐阳手中端着一杯未动的琥珀色酒液,目光深邃,俯瞰着楼下那片属于他的、灯火辉煌的王国。
然而,他的视线似乎并没有聚焦在任何具体的喧嚣之上,而是穿透了这现实的繁华,投向了更遥远、更朦胧的过去,或者,是某个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
楼下的角落里,夏晓峰终于将那个装着十五万现金、沉甸甸的信封,妥帖地塞进了自己带来的、边缘己经有些磨损的旧帆布包最里层,然后将包紧紧抱在胸前。
他的脸上,没有意外之财的狂喜,没有扬眉吐气的得意,只有一种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重,以及一种深深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感激。
那眼神,仿佛他守护的不是一笔巨款,而是一份跨越了两代人、沉重而温暖的承诺与嘱托。
天价年终奖引发的波澜,在鼎盛集团的年会上继续悄无声息地扩散,像一颗投入命运湖心的石子,那激起的涟漪,不仅扰动了当下的平静,也终将层层荡开,触及那深埋于时光湖底、关乎友情、牺牲、守护与永恒遗憾的秘密核心。
而这一切的故事,才刚刚随着这笔不合常理的奖金,缓缓揭开了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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