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残剑问天

梅元知黑化后，孟川如何一刀斩师？夜沉得像一潭老墨，东宁府的瓦檐滴着二月的雪水，

叮咚，叮咚，似谁在拨弄锈剑。孟川把斗笠压低了些，沿城墙根走。他要出城，

去黑沙洞天斩一头四耳妖狐，换元初山的功勋。“师兄，等等我。

”脆生生的嗓音从背后追来。孟川皱眉，回头。阿蛮抱着一只油纸包，小跑跟上，

鼻尖冻得通红。“不是让你守铺子？”“铺子早打烊，”阿蛮把纸包往他怀里塞，

“给你捎了热骨饼，省得路上又喊饿。”孟川笑出一声轻嗤，揭开纸包，饼香窜鼻。

“小丫头，无事献殷勤，又想让我教你那招雷走九川？”阿蛮低头踢雪，

“我……我只想跟去长长眼。”“黑沙洞天不是玩处，”孟川咬一口饼，烫得直呵气，

“掉根头发，你爹能把我皮扒了。”“我爹早死在妖潮，”阿蛮声音更细，“扒不了。

”孟川嚼饼的动作顿住。他看见女孩袖口露出的腕骨……一道横切的疤，像被巨斧剁过。

那是天妖门“人傀试刀”留下的印记。他把剩下半张饼塞回她手心。“回城。再跟，

我真生气。”阿蛮抬眼，眸子里晃着烛火一样的执拗。“梅哥哥当年也这么说，

后来他还是让我跟了。”听见那三个字，孟川心口蓦地一空。

梅元知……这三个字像冰做的钩子，一拽就带出血丝。他转身继续走，步子更快。

阿蛮被甩在雪幕里，喊声带着哭腔：“孟师兄！剑……剑在哭！”孟川倏地停步。风掠过耳，

竟真似一声极轻的啜泣。他回头，目光落在城墙根下……那里，半截断剑斜插砖缝，

剑身蒙尘，剑刃却映着雪，亮得森冷。孟川走近，五指虚握，雷意萦绕。断剑无柄，

唯余残刃，却在雷意催动下发出低鸣，像幼兽哀啼。“老伙计，你认得它？”他问自己的刀。

刀在鞘中颤了一下，似答非答。孟川俯身，两指夹住断剑。刹那间，

耳膜轰的一声……“杀我。”少年嗓音沙哑，带着笑，又带着泪。孟川瞳孔骤缩。那声音，

他死也记得。“梅……元知？”四周雪声忽远忽近，灯火被风压得抬不起头。断剑轻震，

第二道声音贴着他耳骨爬进来：“阿川，你太慢了。”孟川五指骤紧，雷光噼啪炸开，

雪屑倒卷。“出来！别装神弄鬼！”“我出不来了，”那声音笑，“只剩这一口剑骨，

给你磨刀。”孟川咬肌鼓起，腮边一道旧疤透青。“当年我亲手埋的你，

你……你竟敢……”“你埋的是肉身，”断剑里嗓音忽转温柔，“我留的是不甘。”雪更密，

城墙上的火把被压得“噼啪”跪倒。孟川低头，

看见自己影子旁多了一道更瘦的影子……少年身形，缺臂少腿，腰间悬一只小小鸭子荷包。

他喉咙发干，“真是你……”“阿川，”幻影抬手，指尖穿过风雪，“我冷，借你刀火暖暖。

”孟川猛地拔刀，雷光劈向幻影。刀光过处，雪粉蒸腾，幻影碎成满天碎银。

可那声音贴得更紧，像钻进骨缝：“杀我，或者杀他……你选。”“他”是谁，

二者心知肚明。孟川握刀的手背迸起青筋，指节泛白。阿蛮远远瞧见，喊：“师兄！

剑在吸你血！”孟川低头，虎口不知几时裂了，血珠顺着指缝滴在断剑，一瞬被吸干。

剑身却长出一条细细血线，像活脉。“再喂我三口血，”剑笑，“我替你斩锁龙桩。

”孟川啐出一口雪沫，“老子凭自己斩。”“你斩不断，”剑的声音忽转苍凉，“那桩子下，

压着三千人魂，包括我。”风一紧，雪沫打脸生疼。孟川想起玉阳宫主，那张永远慈悲的脸，

想起大殿里袅袅檀香……想起自己跪接“新刀鞘”时，宫主抚过他头顶……“孟川，你刀快，

更要学会藏锋。”此刻，那句温言在耳，却像蛇信。孟川抬手，把断剑插回砖缝。

“我不藏锋，”他轻声道，“我要藏恨。”断剑急鸣：“带我走！迟一日，

阿蛮骨灯便多一盏！”阿蛮忽地闷哼。孟川回头，见她跪坐在雪，袖口那道疤裂开，

血线沿腕而下，滴在雪地，开成一朵小小红梅。“灯油……”她喃喃，

“它要灯油……”孟川心头一凛……灯油，人骨炼的灯油，才能养剑骨。他倏地明白，

天妖门为何放阿蛮活路：她原是“活壶”，养剑的壶。“阿蛮，过来。”女孩踉跄走近。

孟川撕下一角衣襟，缠她腕口，咬结。“疼不疼？”阿蛮摇头，泪珠却大颗大颗砸在他手背。

“师兄，别带剑，它吃人……”孟川抬眼，望向黑漆漆的城洞，似望穿整座东宁府。

“不带它，它便吃你。”他复拔剑，断剑无柄，便以掌为柄。掌心皮开，血沿剑脊走，

剑身骤亮，映出少年残影。残影对他拱手，笑出一口白牙：“阿川，谢了。

”孟川低骂：“谢个屁，再笑，老子连鬼都砍。”他转身，朝城洞外走。雪地上，

两道影子并行……一道高大，一道残缺，却同样锋利。阿蛮追两步，又停，喊：“师兄，

回城的路在那头！”孟川没回头，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不回。先去黑沙洞天，斩狐，

再斩桩。”“若宫主拦你？”“连桩一起砍。”断剑在他掌心跳了一下，似笑似哭。

风更冷了，火把全灭，唯有剑光，照出少年刀客一双寒星眼。城门上，老歪脖子铜钟忽自鸣，

“当……”一声，两声，三声……像为谁送丧，又像为谁开道。孟川抬手，以剑击钟。

“别敲了，”他轻声道，“老子还没死。”钟声骤止，雪粉簌簌。少年收剑入袖，迈步，

踏入更黑的夜。身后，阿蛮跪坐雪地，捧住那朵血梅，喃喃：“梅哥哥，

你等等孟师兄……他比你，还倔。”风把她的声音吹散，也吹亮远处一盏魂灯。灯芯跳了跳，

似回应。夜，更深。剑哭，才刚开始。黑沙洞天外，雪收，月出，沙粒镀一层碎银。

孟川把斗笠压到眉下，掌心那截断剑贴骨冰凉，像咬着他血脉。“再吸两口，

老子就要被你榨干。”剑里传出低笑：“放心，留你命斩狐。”远处忽有脚步踩沙，

窸窣三声，停。孟川侧耳，指节微弓：“谁？”黑影自沙丘后转出，灰布蒙面，

只露一双老目，背驼如弓。“卖水的老驼子，客官可要壶烈酒？

”孟川笑出一声嗤：“黑沙百里无井，你卖水？”老驼子抬手，葫芦在月光下晃，

“井在心里，舀不舀得看命。”断剑忽震，剑脊血线亮起。孟川眸色沉了……剑示警，

这驼子不是人。“好意心领，”他拇指顶刀镡，“老子命硬，不讨水。”老驼子叹息，

手一抛，葫芦凌空飞来。葫芦口未开，已有腥甜气味钻鼻，像掺了血蜜。孟川错步，

刀背挑飞葫芦。沙地“嗤”地腐蚀出半丈黑坑，白烟卷腾。“妖酒。”孟川咧嘴，

“天妖门待客，还真浓。”驼子扯下蒙面，露出一张千沟万壑的脸……左颊嵌着一枚铜钉，

钉头刻着“玉阳”二字。孟川眼皮一跳：“宫里的狗，也喝妖酒？”驼子咳嗽，

声音却清朗：“宫里养狗，本就是喂妖。”话音未落，驼背“咔”地抻直，灰布裂成蝶片，

一个昂藏青年立在月下，眸色金竖。“玉阳暗卫，编号十七，”青年拱手，“见过孟师兄。

”孟川刀尖斜指沙面，雷意游走，“藏头露尾，找我何事？

”“奉宫主口谕……”青年掏出一物，抛来。月光下，一截新黑刀鞘划弧，鞘口雕锁龙纹，

鳞甲片片，像活物呼吸。孟川探手接住，指腹才触，立觉百针扎脉，整条臂膀瞬麻。

“锁龙桩？”他咬牙。青年微笑：“宫主赐鞘，护你斩狐。”“护我，还是锁我？

”“两者皆有。”青年退三步，袖中落出一面小鼓，鼓皮透明，内有人影乱撞。

“此鼓名三千魂，梅元知的魂灯也在其中一盏，你若不听话……”他指尖轻敲。

鼓面“咚”一声，孟川掌中断剑立发出凄厉尖鸣，似被万针穿透。孟川虎口迸血，血滴落地，

沙粒竟结成细小锁链，爬向他脚踝。“师尊好手段。”他嗤笑，刀雷炸开，震碎血链，

“拿死人要挟活人，仁义道德？”青年摇头：“宫主只说……你若想保梅元知最后一缕残魂，

就携鞘入洞天，斩狐后，原鞘奉还。”“若我不呢？”“鼓响三声，魂灯灭，梅元知永散，

且……”青年抬手，沙丘后转出第二人：阿蛮被缚，口塞布团，泪痕在月光下闪银。

“灯油壶也带了，”青年温声，“鼓再响，她先填炉。”阿蛮呜呜摇头，泪珠砸沙，

瞬被吸干。孟川眼角跳了跳，骂声“操”，却收刀入鞘。“放人，我携锁龙桩。”“先封雷。

”青年抛来一枚铜钉，钉身刻满镇纹。孟川两指捏钉，指腹被割出血口，

他却笑：“师尊怕我雷太快？”“宫主喜稳。”孟川抬手，铜钉“噗”地刺入肩井，

雷光瞬灭，额上冷汗滚落。青年满意，袖中挥刀斩断阿蛮绳，“滚。”阿蛮跌撞扑来，

抱住孟川胳膊，哭腔压得极低：“师兄，别……别封雷……”孟川拍拍她后脑，

像在拍一只受惊雀鸟。“乖，回城，替我喂鸭。”“鸭子早死了……”“那就喂坟。

”他推开她，肩血沿指缝滴到锁龙鞘，鞘口竟伸出细小龙须，舔血即缩，发出满足嗡鸣。

青年做了个“请”势，“洞天深处，狐火已候。”孟川嗤笑，提步前行，与青年擦肩时，

忽偏头低语：“告诉你主子……”“嗯？”“锁龙桩若锁得住我，当年就锁得住我爹。

”青年眸色微变，金竖成线。孟川已走，沙面留下一串血脚印，很快被风抹平，像没人来过。

……黑沙洞天腹地，风卷狐火，绿焰森森。一头四耳妖狐踞石台，瞳仁里燃两盏幽灯，

照出闯入者。狐口吐人言，声音却是少年清朗：“孟川，又见面。”孟川歪头想了想，

“我杀过你爹？”狐笑：“我爹被你师尊炼成鼓皮，你说该不该杀？”“该。”孟川点头，

抬手，锁龙鞘横胸，“可我得先杀你，再杀他。”狐尾扫过石台，卷起沙尘暴，

暴里藏无数细小风刃。孟川肩钉镇雷，无法抽刀，只能凭身法闪挪。风刃割破衣，血线纵横，

他却笑：“再快些，老子痒。”狐怒啸，四耳齐抖，洞天石壁“咔啦”裂开。

一条条黑沙锁链垂下，链头成龙首，与鞘上龙纹遥相呼应。锁龙桩，启。龙首睁眼，

金瞳冰冷，齐盯孟川。孟川吐出一口血沫，低骂：“师尊，好棋。”他掌中断剑忽自跳起，

剑锋割破他掌心，血洒成雨。剑内少年嗓音嘶哑却快意：“借我血，我替你斩锁！

”孟川大笑：“要吸就吸干净，别留一点给那老狗！”血雨落，断剑化虹，

一剑劈向最近龙首。“咔……”龙首断，锁链崩，黑沙暴起百丈高。狐火被沙暴压灭，

四耳狐惊退半步。孟川趁隙拔刀……肩钉“噗”地被逼出，铜钉飞射，没入狐耳。雷光再起，

刀芒如银河倒挂。“三千雷走……”刀落，狐头滚。绿焰熄，暴沙静。

锁龙鞘却趁他旧力已尽，龙须暴长，缠他双臂，反缚背后。

鞘内传来青年暗卫的轻笑：“师兄，谢你替宫主斩狐，狐丹归你，龙骨归我。”龙须收紧，

孟川双臂“咔”地脱臼，刀落沙面。他跪倒，汗混血滴，却低低笑出声：“算盘真精，

可惜……”“可惜什么？”“可惜老子，还有牙。”孟川猛地探头，一口咬住龙须最细处，

雷意顺齿灌入。“噼啪……”龙须焦黑寸断，锁龙鞘发出婴儿般啼哭。暗卫惊怒，鼓声急响。

“咚！咚！”孟川脑中剧痛，像被万锥搅脑，却仍挣扎起身，以额撞鼓。“第三声，你休想！

”鼓面裂，人影四散，一盏魂灯飘出，灯芯青幽，正是梅元知侧脸。灯影对他笑，

唇形无声：“够快。”孟川伸手，以血为油，抹在灯芯。“别急着散，老子带你回去，

烧他个干干净净。”灯影晃了晃，像点头。锁龙鞘碎成七截，暗卫尖叫遁入沙影，

消失前扔下一句……“宫主在云楼等你，不来，灯灭。”孟川把灯芯小心翼翼纳入怀里，

贴肉放好。他拾起刀，刀背映出他满脸血污，却笑得像过年。“师尊，棋下到这一步，

该换老子执子了。”风卷沙，掩埋狐尸。少年提刀，肩血洒一路，脚印却笔直，

像一条不肯拐弯的雷，劈向更深的黑夜。……东宁府，云楼。玉阳宫主立于栏边，

手抚另一只锁龙桩，桩心缺了一截龙骨。他望向黑沙方向，轻声似对夜色低语：“川儿，

你终于学会咬人。”身后，老铜炉内燃三千魂灯，最暗那盏，忽然亮了亮。宫主微笑，

指尖拨灯芯，声音温柔得像哄睡……“亮些，再亮些，好叫他看清，

为师给他留的整条黄泉路。”黑沙边缘，残月如钩，风卷沙粒击面生疼。

孟川把灯芯裹进衣襟内层，以血为封，贴肉护住。“阿川，疼么？

”灯里传出极轻的少年嗓音，像梅元知当年倚窗唤他。“闭嘴，省点魂火。”孟川咬牙，

“再嚷嚷，老子把你当烛芯点了。”“你一向嘴硬。”灯芯笑，“可血是暖的。

”孟川哼了声，提步往官道走。每一步，肩骨便“咔”地响一声，锁龙余劲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