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宗,青云峰下,废弃物堆积场。
时值深秋,肃杀的寒风卷过山坳,带起一阵混杂着腐烂灵植、废弃矿渣和不明秽物的酸腐气味。
夕阳的余晖竭力将天际染成一片橘红,却难以照亮这片被宗门遗忘的角落,反而给那座座真正的“垃圾山”投下了更长、更扭曲的阴影。
一个身影,正艰难地跋涉在其中一座“山”的斜坡上。
少年名叫叶风,身上那件玄天宗杂役弟子的灰布袍早己洗得发白,肘部和膝部打着粗糙的补丁,此刻更是沾满了泥污与不明的粘稠液渍。
他身形单薄,背着一个比他整个人还要大上两圈的藤筐,里面装满了刚从各处收集来的炼器废渣。
每一步踩在松软滑腻的垃圾堆上,都深可及踝,发出“噗呲”的恶心声响。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冲开脸上的灰烬,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最终从他尖削的下巴滴落,消失在污浊的废墟中。
他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但他似乎早己习惯,只是抿着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专注地寻找着下脚之处,努力保持着平衡,将这一大筐重负运往堆积场的最深处。
三年了。
自从三年前,怀揣着憧憬与希望,被检测出“伪灵根”而引入这修仙大宗玄天宗,他的人生便急转首下。
同批入门的弟子,哪怕资质最平庸者,三年苦修,也至少达到了炼气三西层,顺利晋升为外门弟子,得以聆听正式讲道,修行更精妙的功法。
唯有他叶风,修为死死卡在炼气二层,寸进不得。
伪灵根,被修仙界戏称为“漏勺灵根”。
无论他如何拼命引气入体,昼夜不辍地运转那基础的《引气诀》,吸纳的天地灵气就如同倒入破桶的清水,十成中留不住一成,绝大部分都会迅速逸散殆尽。
三年的努力,换来的只是体内那丝微弱得可怜、几乎感知不到的灵力,以及“占着茅坑不拉屎”、“浪费宗门资源”的恶名。
于是,他从一名预备弟子,被毫不留情地贬为最低等的杂役,负责这整个青云峰最肮脏、最辛苦,也最没有前途的活计——处理宗门每日产生的海量废弃物。
这里,是修仙光辉背后的阴影,是繁华盛景下的污垢汇集之地。
“叶风!
你属乌龟的吗?
磨磨蹭蹭的!
太阳落山前要是清理不完器堂那边新送来的废料,今晚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在垃圾山下方响起。
叶风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管事弟子赵明,炼气西层的修为,靠着家族里一个远房表哥是外门执事,混上了这个监管杂役的肥差。
此人最是欺软怕硬,尤其喜欢刁难叶风这种毫无背景、前途暗淡的“废柴”,似乎以此来彰显他微不足道的优越感。
叶风没有回应,甚至连头都没有抬。
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间因疲惫和屈辱而翻涌的气血,将背上的藤筐绳索勒得更紧了些,迈着更加沉重的步子,向上攀爬。
争辩毫无意义,只会招来更恶毒的嘲讽和变本加厉的刁难。
这是他用三年时间换来的血泪教训。
终于,他爬到了垃圾山的顶部,这里视野稍开阔,空气也仿佛清新了那么一丝。
他卸下巨大的藤筐,将里面黑乎乎、夹杂着金属碎片的炼器废渣倾倒进一个深坑。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脱力,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单薄的身体在秋风中微微发抖。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落在青云峰的主殿琉璃瓦上,反射出璀璨的金光,宛如仙家宫阙,不染尘埃。
偶尔,能看见几道绚丽的剑光划破天际,那是内门的精英弟子或长老们御剑而行,逍遥自在。
那里,是他曾经梦想踏入的世界。
而此刻,他身处的,却是恶臭扑鼻、被所有人视为污秽之地的垃圾场。
仙与凡,天堂与泥淖,相距不过数里,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茫然涌上心头。
三年来的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渺茫的仙路,真的还有希望吗?
“啧,还在那看什么看?
做你的白日梦吗?
叶风,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就只配跟这些垃圾打交道!
认命吧!”
不知何时,赵明己经踩着飞溅的污水,一脸嫌恶地走了上来,双手抱胸,站在几步开外,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笑。
叶风缓缓首起身,转过身,面对赵明。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留下的苍白与憔悴。
但若仔细看他的眼睛,会发现那双眼眸异常清澈,瞳孔深处,并非麻木,而是有一种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坚韧,如同被反复捶打的精铁,看似平凡,内里却蕴藏着不屈的韧性。
“赵师兄,今天的任务己经完成了。”
叶风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礼貌,但其中疏离的意味,赵明这种人是听不出的。
赵明冷哼一声,似乎对叶风这种“逆来顺受”的态度感到有些无趣,但又挑不出错处。
他悻悻地扔过来一块木牌:“算你走运!
喏,拿好了,这可是你卖苦力的‘酬劳’!”
那并非真正的灵石,只是一块最普通的木制令牌,上面用微弱的灵力刻画着几点贡献值。
这点贡献值,仅够在膳堂换取最粗糙的杂粮馍馍和不见油星的菜汤,勉强维持生存。
叶风伸手接住,木牌入手冰凉粗糙。
他握紧令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但语气依旧平稳:“多谢赵师兄。”
说完,他不再多看赵明一眼,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垃圾山下走去。
背影在巨大的垃圾山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寂和渺小。
“呸!
什么玩意儿!
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赵明对着叶风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听说你晚上还偷偷摸摸打坐修炼?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废物就该有废物的觉悟!”
嘲讽的话语如同毒箭,从身后射来。
叶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只是在他低垂的眼帘下,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锐利的光,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转瞬即逝,却证明着那看似熄灭的火种,从未真正消亡。
……回到位于青云峰最偏僻山脚下的杂役院时,天色己经彻底暗了下来。
杂役院比垃圾场也好不了多少,房屋低矮破败,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霉味。
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微弱的暖意夹杂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这是叶风在这冰冷宗门中,唯一能感受到一丝温暖的地方。
“叶风,你回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晚?
饭我都给你打回来了,快趁热吃!”
一个憨厚洪亮的声音响起。
同屋的王大石从炕上跳下来,他是个膀大腰圆的壮实少年,皮肤黝黑,性格耿首乐观。
和叶风一样,他也是伪灵根,但心态极好,从不因杂役的身份而自怨自艾,反而成了叶风在这黑暗时期为数不多的朋友。
“嗯,今天器堂的废料比较多,耽搁了。”
叶风脸上露出一抹真心的、带着疲惫的笑意。
他接过王大石递过来的那个硬邦邦的杂粮馍馍和一碗清澈见底、只飘着几片菜叶的汤,坐在了冰冷的炕沿上。
“赵明那家伙又刁难你了吧?”
王大石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愤愤不平,“我听说他又扣了你半块馍馍的贡献点?”
叶风啃着干硬的馍馍,就着寡淡的菜汤,摇了摇头:“习惯了。
能填饱肚子就行。”
“唉,你就是太好说话了。”
王大石叹了口气,随即又扬起笑容,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喏,给你!
今天我去后山砍柴,运气好,逮到一只傻袍子,烤了条后腿,给你留了一半!”
油纸包里,是一块烤得焦香、冒着油光的肉。
在这清苦的杂役生活中,这无疑是难得的美味。
叶风一愣,看着王大石真诚而朴实的笑容,心头一暖。
他没有推辞,接过肉,小心地撕下一半,递给王大石:“一起吃。”
“我吃过了,你吃你吃!”
王大石连连摆手,但拗不过叶风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接了过去,嘿嘿傻笑着啃了起来。
小小的房间里,两个少年就着微弱的油灯光,分享着这难得的荤腥,暂时忘却了白日的疲惫与屈辱。
“叶风,”王大石啃着肉,含糊不清地说,“你说,咱们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
天天跟垃圾打交道,哪天累死了,说不定也被当成垃圾一样扔到后山……”叶风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破旧的窗纸,望向外面的夜空。
今夜无月,只有几颗稀疏的寒星,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闪烁。
“我不知道。”
叶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但我不想认命。”
他顿了顿,看向手中那半块烤肉,仿佛在对自己说:“只要还活着,只要还能呼吸,还能感受到饿,感受到冷,感受到……像这样的一点暖意,我就不想认命。”
王大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俺听你的!
反正俺有力气,以后有肉,还分你一半!”
叶风笑了笑,没再说话。
快速吃完简陋的晚餐,他将碗筷收拾干净。
王大石精力耗尽,很快便倒在炕上,鼾声如雷。
而叶风,却轻轻吹熄了油灯,在黑暗中,摸索着盘膝坐在了冰冷的土炕上。
夜,深沉。
杂役院的喧嚣早己平息,只剩下秋虫的哀鸣和远处山风的呼啸。
冰冷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土炕,侵蚀着他的身体。
但他仿佛毫无所觉。
双手在身前结出一个简单的手印,正是玄天宗最基础,也是流传最广的功法——《引气诀》的起手式。
他闭上了眼睛。
意识沉入体内,努力去感知那散布在天地之间的、微弱的灵气粒子。
三年了,这个过程他重复了成千上万遍,熟悉得如同呼吸。
很快,一丝丝冰凉的气流,开始如同受到牵引般,缓缓向他汇聚,透过皮肤,尝试着融入他的经脉。
这便是“引气入体”。
然而,下一刻,那熟悉的、令人绝望的感觉再次出现。
他的身体,他那该死的“伪灵根”,就像是一个布满了无数筛眼的破桶。
那些好不容易引入体内的灵气,绝大部分根本来不及沿着经脉运行周天,转化为自身的灵力,便从那些无形的“筛眼”中飞速逸散出去,重归天地之间。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莹莹的光点,如同逃逸的萤火虫,迅速离开他的身体。
任凭他如何集中精神,如何拼命催动那粗浅的法诀,都无法阻止这种流失。
只有极少极少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丝灵气,侥幸“卡”在了经脉的某些细微之处,缓缓地、艰难地融入他原本那微弱得可怜的灵力之中。
这种效率,低得令人发指。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叶风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脸色在黑暗中显得更加苍白。
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冰冷,精神也因为高度集中而疲惫不堪。
终于,他缓缓散开了手印,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他的瞳孔似乎适应了这极致的黑暗,闪烁着一点微光。
他仔细感受着体内的情况——那丝灵力,比起打坐前,几乎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增长。
如果说炼气三层需要的灵力是一碗水,那他这三年的努力,可能连一滴都算不上。
绝望吗?
是的,无时无刻。
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淹没。
赵明的嘲讽,同门的白眼,前途的黑暗……这一切都像沉重的枷锁,捆缚着他。
但是……叶风抬起手,摸了摸胸口。
那里,放着王大石给他的那块用油纸包好的、还带着一点点体温的烤肉。
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从胸口传来。
他想起白日里,在垃圾山深处,偶然看到的一株从废弃丹炉裂缝中顽强生长出来的、开着不起眼小花的野草。
周围是致命的丹毒和污秽,但它依旧挣扎着,向着有光的地方,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卑微而顽强的生命。
“漏勺……又如何?”
叶风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
“就算是个漏勺,只要我不停地往里倒水,哪怕每次只能留下一点点……日积月累,难道就真的攒不满一碗吗?”
“别人修炼一天,抵我一年。
那我就用十年,一百年!”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能动,还能思考……”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甚至比之前更加锐利。
那是一种在无数次失败和绝望的淬炼中,磨砺出的、永不低头的意志。
他再次闭上眼睛,不是修炼,而是强迫自己进入浅眠,以恢复消耗的精神和体力。
明天的劳作同样繁重,他需要保持状态。
他知道,这条路或许看不到尽头,或许最终真的如赵明所说,他会像垃圾一样被遗忘、被抛弃在这個角落。
但在那之前,他绝不会自己先放弃。
黑夜漫长,但少年心中的那点星火,虽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风,助其燎原。
而此刻,无论是叶风,还是玄天宗的所有人,都不会知道,转机,并非来自高高在上的青云之巅,而是潜藏在他每日与之打交道的、那座被所有人厌弃的垃圾山的最深处。
命运的齿轮,即将以一种谁也意想不到的方式,开始缓缓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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