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先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然后才蔓延到西肢百骸。
黑川朔蜷缩在早己冰冷的灶膛边，身上裹着一件从灰烬里扒拉出来的、半焦的母亲的羽织。
羽织曾经明亮的靛蓝色被烟火燎得污浊不堪，如同他此刻死寂的心。
屋外，北风呼啸着穿过破败的门窗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与记忆中那个夜晚的尖叫和咀嚼声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三天了。
距离那个月亮猩红如血的夜晚，己经过去了三天。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无法散去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木料烧焦后的呛人味道。
他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父亲将他死死塞进这个狭窄灶膛时，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极致恐惧与决绝的眼睛，以及最后那句被利物撕裂皮肉的闷响所打断的、未竟的嘶吼：“朔，活下去——！”
然后是母亲。
他透过灶膛的缝隙，眼睁睁看着母亲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乌黑长发，被一只覆盖着诡异紫斑的利爪攥住，猛地掼向墙壁……世界在那瞬间变成了泼洒的红色。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爬出来的。
或许是本能的求生欲，或许是极度恐惧后带来的麻木。
他只是在废墟里翻找，用满是血污和冻疮的小手，徒劳地扒开断壁残垣，寻找任何一点可能存在的、生命的痕迹。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凝固的、发黑的血，和零星散落的、属于他熟悉之人的破碎衣物。
胃部因长时间的饥饿而剧烈抽搐着，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但他感觉不到。
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能将灵魂都冻结的冰冷，正从内部吞噬着他。
他不再流泪，眼泪在那晚就己经流干了。
现在，他只是一具空壳，一具被遗弃在绝望废墟里的，还会呼吸的空壳。
“呜……”一声极其微弱的、幼兽般的呜咽，从角落一堆倒塌的橱柜下传来。
朔麻木地转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眼珠。
他记得这个声音，是附近一只总是瘦骨嶙峋的白色流浪母犬生下的幼崽之一，大概一两个月大。
它怎么会在这里？
也许是那晚循着食物的气味溜进来，却不幸卷入了这场灾祸。
他不想动。
动一下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死亡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以结束这无边的寒冷和痛苦。
他可以就这样睡去，和这片废墟，和他逝去的亲人，永远地融为一体。
“呜……呜……”那呜咽声更微弱了，带着濒死的哀戚。
朔闭上眼，试图屏蔽这声音。
但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母亲总是温柔地留下一些食物残渣，放在后院角落，喂食那只流浪母犬的画面。
“它们也是生命啊，朔，”母亲会摸着他的头，轻声说，“活着都不容易。”
活着……他猛地睁开眼，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他，用膝盖和手肘，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朝着声音的来源爬去。
每移动一寸，冰冷的空气都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喉咙和肺叶。
他扒开碎木和瓦砾，终于，在橱柜最深处的阴影里，看到了一团瑟瑟发抖的、脏兮兮的白色小东西。
那小犬蜷缩着，一条后腿被一根掉落的横梁压住了，无法动弹。
它看到朔，湿润的黑色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朔伸出手，不是去抚摸，而是抵住了那根不算太粗的横梁。
他用尽全身力气，肩膀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一点点地将横梁撬开一道缝隙。
然后，他另一只手迅速而轻柔地将小犬拖了出来。
小犬在他的手掌里轻得没有分量，浑身冰冷，只有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
朔将它小心翼翼地揣进自己怀里，用那件破败的羽织裹紧，试图用自己仅存的一点体温去温暖这个同样被世界遗弃的小生命。
他靠在冰冷的灶膛边，感受着怀里那一点点微弱的、属于生命的热度，仿佛在无边的黑暗里，抓住了一根细若游丝的线。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掠过他的脊背。
不是风，不是寒冷。
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他猛地抬起头。
破败的门口，不知何时，站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材高大，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服饰，外面罩着市松图案的羽织。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戴着一顶红色的天狗面具，遮住了全部容貌，只留下一片沉静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风雪和废墟融为一体，又仿佛他己站在那里，凝视了许久。
朔的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是鬼？
是来清理遗漏的“食物”的吗？
他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小犬护得更紧，身体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没有到来。
那天狗面具后的目光，似乎落在了他怀里那微微鼓起的、正在轻微蠕动的地方上。
那目光深沉如古井，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力量。
片刻的沉默后，戴着天狗面具的人缓缓开口了，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低沉而瓮哑，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平静。
“孩子，”他说，“雪，快要下大了。”
朔怔住了。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一句话。
他顺着那人的话语，下意识地望向门外。
灰蒙蒙的天空下，更大的雪片开始纷纷扬扬地洒落，如同无数洁白的飞蛾，扑向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试图用纯粹的白色，掩盖掉所有残酷的痕迹。
“留在原地，会被埋葬。”
天狗面具的男人继续说道，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然后，他向前迈出了一步，走进了这间破败的屋子。
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踩在碎木和瓦砾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他在朔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俯下身。
那红色的天狗面具近距离看，更显得威严而神秘。
“我是鳞泷左近次。”
他报上了名字，然后，向朔伸出了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
“要跟我走吗？”
那只手就悬在朔的眼前，稳定，有力，仿佛代表着一条截然不同的、未知的道路。
朔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光（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又哭了），看着那红色的天狗面具。
他看不到面具后的脸，看不到任何表情，但他能感受到那道目光——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基于“判断”之后的“选择”。
他选择了自己。
因为自己在绝境中，依旧伸出了手。
怀中的小犬似乎感受到了温暖，极其微弱地又“呜”了一声。
朔低下头，用脸颊轻轻碰了碰那团微弱的温暖。
然后，他抬起满是污垢和冻疮的小手，颤抖着，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那只伸向他的、戴着黑色手套的大手。
那只手温暖而干燥，瞬间包裹住了他冰凉的指尖，一股坚实的力量传递过来。
鳞泷左近次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朔踉跄了一下，长时间的饥饿和寒冷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鳞泷用另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他小小的肩膀。
“走吧。”
鳞泷左近次的声音依旧平静，“路上，可能会遇到另一个孩子。”
另一个……孩子？
朔的心微微一动，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他所有幸福与绝望的废墟，然后转过头，抱紧怀里的小生命，跟着身边这个高大的、戴着天狗面具的男人，一步一步，踏入了门外漫天纷飞的大雪之中。
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大一小两行脚印，蜿蜒着，通向迷雾笼罩的远山。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