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泼洒在荒凉的山脊线上，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
远方的狼嚎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在割刮着寂静，更添几分凄厉与不安。
在这人迹罕至的野岭深处，一座孤零零的药庐匍匐在山坳里，如同被遗弃的骸骨。
庐内，一盏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扭曲的影子，挣扎着，却始终冲不破那几乎凝成实质的黑暗。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味。
浓烈的、煎熬草药的苦涩，与一种更为不祥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气息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连呼吸都变得粘滞而困难。
沈慕夜坐在榻边，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弓弦。
平日里那双总是漫不经心、流转着桃花笑意的凤眸，此刻只剩下沉沉的郁色和压抑到极点的焦灼。
他修长的手指死死攥着一块浸透了冰泉水的棉布，力道之大，使得指关节根根凸起，泛出青白的颜色。
棉布覆在榻上之人的额头上。
那是顾长渊。
曾几何时，名动江湖的“凌霄剑”，剑出如虹，光寒九州，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而此刻，他却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残破躯壳，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顽强地活着。
他的脸色是一种诡异的赤金色，仿佛有熔岩在他薄薄的皮肤下奔涌、咆哮。
眉心处，一道形如扭曲蜈蚣、色泽暗红的痕迹，正随着他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脉搏，一下、一下地搏动着。
每一次搏动，都让他周身经络骤然亮起骇人的红光，皮肤下的血管狰狞暴起，像无数条苏醒的毒蛇，随时要破体而出，将他从内而外焚成灰烬。
“赤……焰……蛊……”沈慕夜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他猛地松开几乎要被他捏碎的棉布，指尖寒光一闪，一根三寸余长、细若牛毛的金针己捏在指间。
针尖在跳跃的灯火下，并非银亮，而是折射出一种幽蓝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寒芒。
他下针如电，精准无比地刺入顾长渊胸前膻中穴旁开三分之处。
入肉极浅，针尾却骤然爆发出急促而细密的震颤，发出一种几乎超越人耳捕捉极限的嗡鸣。
随着这诡异的针鸣，顾长渊周身那骇人的红光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下去一分，但他紧蹙的眉头和喉咙深处溢出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痛苦呻吟，清晰地昭示着他正承受着何等非人的酷刑。
赤焰蛊。
世间至阳至毒的奇物。
中者五脏如焚，经脉俱裂，过程惨烈如坠炼狱，且……无药可解。
至少，在流传于世的医典毒经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无解”二字。
沈慕夜师承隐秘莫测的药谷一脉，医术毒术冠绝天下，自负能于阎王手中夺命，能从鬼门关前捞人。
可面对这“赤焰蛊”，他耗尽了随身携带的所有珍奇丹药，用尽了金针渡穴、逆转生机的秘传禁术，也仅仅只能像现在这样，勉强吊住顾长渊的一缕游离生机，延缓那最终时刻的到来。
像是一个残忍的缓刑。
若再找不到真正的解毒之法，三天，最多三天，他这位性情相投、可托生死、曾与他纵马高歌、醉饮江湖的挚友，就会在他面前，一寸寸地化为焦炭，形神俱灭。
一滴冰冷的汗珠，沿着沈慕夜紧抿的唇角滑落，滴在顾长渊滚烫的皮肤上，瞬间蒸发，留下一小块淡淡的盐渍。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生死一线的险境，不是没有面对过尸山血海，但这一次，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像一条阴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
顾长渊是为了掩护他，才中了那伙身份不明、手段狠辣的神秘人的暗算……若非为了替他挡下那致命的一击，以“凌霄剑”的身手，何至于……就在这时，他布满血丝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被随意丢弃在药炉旁、充当引火之物的一部分残破古籍。
那是他前几日从一个濒死的破落江湖郎中手里，用一颗能吊命的丹药换来的，本意是死马当活马医，看看能否找到一些偏门古怪的方子。
当时粗略翻过，里面记载的多是些荒诞不经的神怪传说和早己失传的炼丹术，便被他不耐烦地弃之一旁，甚至撕了几页用来生火。
一点莫名的、近乎绝望的悸动，让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近乎粗暴地将那几本散发着霉味和焦糊味的残破书册捞了过来。
就着那盏随时可能熄灭的昏黄油灯，他快速地、近乎机械地重新翻动着那些脆弱发黄、字迹模糊的纸页。
焦躁和绝望让他动作粗鲁，几乎扯碎了几张本就摇摇欲坠的书页。
突然，他所有的动作，连同呼吸，一起僵住了。
指尖，死死按在了一页尤其残破、边缘己被火焰燎焦的泛黄纸张上。
上面的字迹因年代久远和污渍而模糊不堪，但他锐利的目光，依旧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几个如同烙铁般烫入他眼帘的字：“……赤焰者，至阳之毒，蚀经焚腑，世所无解。
然，天地生克，万物有衡。
闻南海有奇物，曰‘佛心琉璃’，非金非玉，乃生于至善佛性之心，秉天地慈悲之气所凝，色如暖玉，触手生温，能涤荡万毒，镇压邪秽，或可克之……”沈慕夜的呼吸骤然停止，随即又如同溺水之人般剧烈地喘息起来。
他几乎是整个人扑到了那页纸上，瞳孔紧缩，逐字逐句地、贪婪地阅读着，生怕漏掉一个笔画，生怕这仅仅是绝望中产生的幻觉。
“……佛心琉璃，百年难现。
唯前朝秘闻隐约提及，江南晏氏，累世积善，福泽深厚，有女感天而生，身具佛心，慧光自蕴，其心或可凝此圣物……”江南晏家！
那个盘踞江南，富可敌国，以乐善好施、诗礼传家闻名于朝野江湖的晏家！
而那个身具佛心的女子……沈慕夜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近日零碎听闻的、并未放在心上的江湖传言。
江南晏家三小姐，晏知许，自幼体弱多病，常年静养于深闺，不闻外事，唯好礼佛，因其心性纯善慈悲，偶有“佛光护体”、“心诚则灵”的玄异之事传出，被当地百姓和部分信徒私下尊称为“佛女”。
是她？
那个传闻中弱不禁风、深居简出，甚至可能……双目失明的晏三小姐，竟会是这传说中“佛心琉璃”的宿主？
希望，如同在无边黑暗中骤然燃起的一点星火，微弱，摇曳，却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点燃了他几乎冰封的心脏。
但紧接着，便是更深的、如同冰水浇头般的疑虑与寒意。
晏家水深，盘根错节，这“佛女”之名是真是假？
这“佛心琉璃”是确有其事，还是以讹传讹的荒诞传说？
即便为真，又如何取得？
难道真要他……剖开那晏三小姐的心？
这个念头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眼底掠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抗拒。
他沈慕夜纵非善类，亦有其底线。
然而，目光触及榻上气息奄奄、备受煎熬的顾长渊，那丝犹豫瞬间被更强大的决绝碾碎。
无论如何，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是长渊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他必须去江南。
必须进入晏家。
必须接近那位晏三小姐。
怎么接近？
一个现成的、甚至有些荒唐的机会，浮现在他脑海——就在他前几日潜入苏州城打听晏家消息时，曾从茶楼酒肆的闲言碎语中，隐约听闻晏家正在暗中张罗，要为这位病弱堪忧、恐不久于人世的“佛女”三小姐，招一位上门女婿，用以……冲喜。
冲喜？
沈慕夜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峭到了极点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孤注一掷的算计和一丝对命运弄人的自嘲般的疯狂。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沈慕夜，药谷弃徒，江湖浪子，双手沾过血，也救过人，素来随心所欲，不信神佛，不畏权贵。
如今，竟要为了挚友的性命，去演一出“冲喜新郎”的戏码，入赘那深似海的豪门，周旋于那些虚伪的权贵之中？
荒谬。
却又别无选择。
他伸出食指，指尖凝聚一丝微不可查的、源自药谷秘传的清凉内力，极其轻柔地点在顾长渊那剧烈搏动、灼热无比的眉心蛊痕周围，试图将那蚀骨的灼痛暂时舒缓哪怕一丝一毫。
“长渊，”他俯下身，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立下血誓，“撑住。
一定要撑住。
等我。”
“就算那晏家是龙潭虎穴，那佛女是妖是魔，是真是假……我也定将这‘佛心琉璃’，给你取来。”
夜色彻底笼罩了山野，药庐外的风呜咽着，卷起枯枝败叶，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声响。
沈慕夜猛地吹熄了油灯，将自己彻底融入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只有那双在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眸子，锐利、冰冷、燃烧着孤狼般的野性与决心，牢牢盯向了江南的方向。
江南晏家。
“佛女”晏知许。
他倒要看看，那尊被供奉在香火里的菩萨，究竟是救苦救难的慈悲法相，还是……吞噬人心的邪神伪装。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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