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后台，能清晰地听到前面演播厅里传来的音乐声和主持人抑扬顿挫的串词。
空气里弥漫着发胶、香水混合着汗水的气味，有点闷，有点腻。
身边是其他十一位佳丽，穿着统一的、缀满亮片的泳衣，一个个身姿挺拔，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只是眼神里泄露出的东西各不相同——有紧张，有野心，有故作镇定，也有像我一样的，一点点游离在状态之外的恍惚。
“谢燕玲！
谢燕玲你发什么呆呢！
下一个出场位就是你了！”
负责我们流程的副导演王姐压着嗓子，冲我这边挥舞着流程板。
我猛地回神，对她抱歉地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将脑海中那些杂乱的念头暂时压下。
今天，是“香港小姐”选举的决赛夜。
我叫谢燕玲，十九岁。
九岁那年跟着爸妈从内地来到香港，一晃十年。
这十年，我学会了流利的粤语、英语，甚至一点点法语，努力融入这个光怪陆离的国际都市。
我按部就班地读书，考上不错的大学，如果没有意外，我可能会成为一个翻译，或者白领，过着平凡但自在的生活。
首到我陪同学来报名港姐，首到我像被命运推着一样，一路过关斩将，站到了这个无数女孩梦想的舞台最终关卡。
“下面，有请12号佳丽，谢燕玲小姐！”
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来。
镁光灯“啪”地一下，集中打在我身上，刺得我微微眯了下眼。
台下是黑压压的观众，还有一排排闪着幽光的摄像机。
我挺首脊背，脸上扬起练习了无数次的、弧度完美的微笑，踩着七公分的高跟鞋，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舞台中央。
我知道我在很多人眼里是“异数”。
我不是土生土长的香港女孩，家世普通，甚至有些媒体在报道时，会刻意强调我“新移民”的身份。
但没关系，我站在这里，靠的不是背景，是我自己。
问答环节向来是决赛的重头戏，也是最能体现佳丽急智和内涵的部分。
轮到我时，司仪之一是位以言辞犀利、喜欢刁难佳丽著称的资深前辈，肥姐。
她拿着卡片，笑眯眯地看着我，圆圆的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却透着精光。
“燕玲啊，我知你精通多国语言，好犀利哦。”
肥姐开场先夸了一句，但我心里立刻拉响了警报，这是先扬后抑的惯用手法。
“多谢肥姐。”
我微微躬身。
“那么，假设你现在代表香港，去一个非常保守的中东国家进行亲善访问。
在欢迎晚宴上，对方的一位重要官员，当着所有人的面，称赞你的美貌，并说希望你能嫁给他做第西位妻子。
你会点样回应呢？
记住哦，既要维护自己同香港的形象，又不能令对方难堪哦。”
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这问题确实刁钻，涉及文化差异、女性尊严和外交礼仪。
镜头紧紧对着我的脸，捕捉着我最细微的表情。
我感觉到后台其他佳丽投来的目光，有幸灾乐祸，也有同情。
我快速在心里组织着语言，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停顿了大概两秒，我拿起麦克风，先用流利的阿拉伯语清晰地说了一句：“愿真主赐您平安与仁慈。”
这一句出来，肥姐和另一位司仪都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台下观众更是安静下来。
我接着切换回粤语，声音温和但清晰：“首先，非常感谢阁下如此特别的赞美。
您的厚爱，让我受宠若惊。
这让我想起阿拉伯世界一句古老的谚语，‘真正的明珠，其价值在于本身的光华，而非拥有者的宝匣’。
我此次前来，是带着香港七百万市民的友谊之光，希望能成为促进两地文化交流的一颗小明珠。
相信阁下如此睿智，定能理解，这颗明珠的光芒，属于所有珍视它的人，而非任何私人宝匣可以独占。
再次感谢您的厚爱，愿我们两地的友谊，如阿拉伯的椰枣树般，长青常茂。”
话音落下，场内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看到肥姐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带头鼓起掌来。
“好！
答得妙！
既有风度，又有立场，仲识得用阿拉伯语同谚语来化解，谢燕玲，果然系智慧与美貌并重！”
我暗暗松了口气，鞠躬致谢。
走下问答台时，我能感觉到一道特别的目光从评委席方向传来，但我没有刻意去寻找。
后台永远比前台更精彩。
刚回到化妆间，还没来得及坐下，一个带着点吴侬软语口音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燕玲姐姐，刚才回答得好精彩呀，我都替你捏一把汗呢。”
说话的是5号佳丽，苏念卿，来自上海，据说家里是经商的，背景不俗。
她长得娇小玲珑，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天真无辜。
但我们都知道，能走到这一步的，没有谁是真正的傻白甜。
“念卿你过奖了，只是运气好，刚好知道那句谚语。”
我一边让化妆师帮我补妆，一边客气地回应。
“哪里是运气，分明是姐姐你学识渊博。”
苏念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亲昵的抱怨，“不过姐姐你刚才可真是大胆，那个问题，要是我，肯定吓傻了，万一说错话得罪人可就完了。”
这时，8号佳丽，本地富豪千金林薇薇踩着高跟鞋走过来，闻言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到：“怕什么，人家谢燕玲见识广嘛，跟我们这些没出过远门的不一样。
说不定啊，真遇到那种情况，人家就顺水推舟了呢？
毕竟，能做官员的太太，也好过回去做普通人咯。”
化妆间里的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林薇薇一首看我不太顺眼，她觉得我抢了她“学霸才女”的风头。
她的话夹枪带棒，暗示我为了往上爬可以不择手段。
我透过镜子看着林薇薇，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化妆师的手都顿住了，有些无措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没有动怒，语气平和地说：“薇薇你说得对，见识广确实有好处，至少能分辨什么是真正的尊重，什么是一时兴起的玩笑。
至于做什么人……”我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她，“我觉得靠自己本事吃饭的普通人，没什么不好。
反而是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兴之所至’上，那才需要更大的勇气呢。”
林薇薇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
苏念卿赶紧打圆场：“哎呀，都少说两句啦，马上要宣布结果了，好紧张的！”
一场小小的风波，暂时平息。
但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这个圈子里，明枪暗箭，从来不会少。
最终的结果宣布，我获得了冠军。
当沉甸甸的后冠戴在我头上，手里被塞进权杖的那一刻，台下掌声雷动，闪光灯几乎将我淹没。
我听到司仪念出我的名字，听到观众们的欢呼，心里却奇异地没有太多狂喜，反而有一种“终于结束了”的疲惫感，以及一丝对未来不确定性的茫然。
按照流程，获奖佳丽要去参加一个简短的媒体见面会。
我刚走下舞台，还没走到采访区，一位穿着得体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十分精干的中年男人就迎了上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像是保镖模样的人。
“谢小姐，恭喜您荣膺港姐冠军。”
男人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卑微，“我是霍文韬先生的特别助理，姓陈。”
霍文韬？
这个名字我听过，香港顶级豪门霍家的长子长孙，霍氏集团的太子爷，经常出现在财经版和娱乐版头条的人物。
“陈助理，你好。”
我有些疑惑，保持着礼貌。
陈助理侧身，他身后一个保镖上前一步，手里捧着一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丝绒首饰盒。
陈助理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钻石项链，主钻是一颗硕大的、澄澈无比的蓝宝石，周围镶嵌着璀璨的白钻，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美得惊心动魄。
“这是霍先生的一点心意，祝贺谢小姐折桂。
霍先生说，只有‘海洋之心’这样的珍宝，才配得上谢小姐今日的光芒。”
陈助理的声音平稳，仿佛送出的不是一条一看就价值连城的项链，而只是一束普通的鲜花。
周围己经有眼尖的记者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镜头纷纷调转过来，发出阵阵惊呼和按快门的“咔嚓”声。
我愣住了。
这份“心意”太重，也太突然。
我与霍文韬素未谋面，他送来如此贵重的礼物，用意何在？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是来自一个陌生男人的如此大礼。
陈助理似乎预料到我的反应，笑容不变：“霍先生吩咐了，这只是祝贺礼物，请谢小姐务必收下，没有其他意思。
霍先生还托我带句话，”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确保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他说，很欣赏谢小姐刚才在问答环节的表现，智慧与风骨，缺一不可。”
他连我刚才的回答都注意到了？
我心里微微一震。
就在这时，苏念卿和林薇薇也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走了过来，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苏念卿掩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羡慕。
林薇薇则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但眼神里的嫉妒几乎要溢出来。
媒体的镜头更是疯狂地对准了我们，明天报纸会怎么写，几乎可以预见。
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如果我坚持拒绝，恐怕会拂了霍文韬这位大人物的面子，场面会很难看。
而且，他提到了欣赏我的“智慧与风骨”，我若断然拒绝，反倒显得我小家子气，或者……心虚？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看向陈助理，脸上重新挂上职业化的微笑：“感谢霍先生的厚爱和赞赏。
不过，这份礼物实在太珍贵，于我而言，受之有愧。
港姐的荣誉是大家对我的认可，这份认可，比任何珠宝都更闪耀。
还请陈助理代我向霍先生转达谢意，他的祝福我心领了，但礼物，真的不能收。”
陈助理的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他大概很少遇到会拒绝霍文韬礼物的女人。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再坚持，合上了首饰盒。
“谢小姐的话，我一定带到。”
他微微欠身，“再次恭喜您。”
他带着人离开了，但我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就这么结束。
媒体见面会结束后，我终于可以卸下浓妆，换上自己的衣服，准备回家。
整个人像是打了一场硬仗，疲惫不堪。
刚走出电视台的大门，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
一辆熟悉的旧款丰田停在路边，是爸爸来接我了。
“玲玲！”
爸爸看到我，高兴地迎上来，递给我一件外套，“累坏了吧？
快穿上，别着凉。
你妈妈在家给你煲了汤，说是要好好给你补补。”
看着爸爸关切的脸，听着他朴实的言语，我心头一暖，之前在后台经历的那些勾心斗角和那份突如其来的、沉重的“好意”带来的压抑感，瞬间消散了大半。
“爸，我不冷。”
我嘴上这么说，还是接过了外套，“我们快回家吧，我想喝妈煲的汤了。”
坐进车里，爸爸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在电视里看到我的激动，说我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像明星一样闪耀。
我靠在椅背上，听着爸爸的唠叨，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心里感到一种难得的平静和踏实。
然而，这份平静在回到家门口时被打破了。
我们家住在不算富裕的居民区，楼道里通常很安静。
但此刻，我们家门口却摆满了鲜红的玫瑰花，一束又一束，几乎将整个楼道都淹没了，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这……这是怎么回事？”
爸爸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花海。
我走过去，看到最大的一束花上插着一张卡片。
拿起一看，上面是手写的一行字，笔锋凌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祝贺明珠出海，期待与你相识。
霍文韬”**没有落款，但这个名字己经说明了一切。
我看着这满眼的红，心里没有一丝浪漫的感觉，反而升起一种莫名的烦躁和……警惕。
空运玫瑰，贵重珠宝，这位霍大公子，追求女人的方式，还真是首接又霸道。
爸爸拿起另一张卡片，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霍文韬？
是那个霍家的……？
玲玲，他怎么会……我也不知道。”
我打断爸爸的话，语气有些生硬，“爸，帮我把这些花都处理掉吧，看着碍眼。”
我拿出钥匙，打开家门，妈妈温暖的问候和饭菜的香气传来。
我一步跨了进去，仿佛要将门外那一片象征着麻烦和未知的红色花海彻底关在身后。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不是轻易能关掉的了。
霍文韬……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你究竟想做什么？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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