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空气是凝冻的，像一块巨大的、澄泥砚里研出的陈墨，浓稠得化不开。
窗外是浮城的流光，夜的血管里流淌着金粉与霓虹，可那些光，透不过这云缦酒店的厚重帘幕，也照不进她眼里。
平板电脑的屏幕暗下去，像一幅被收卷起的、失败的画。
最后定格的，是她自己那张脸——在首播访谈的强光下，精致得如同御窑厂特供的瓷人儿，无懈可击。
然后，是那张嫣红的唇，吐出了那个关于元代画家倪瓒《渔庄秋霁图》的，常识性的谬误。
她竟将画中那标志性的“一河两岸”式构图，信口说成了五代董源的风格。
声音落下的瞬间，她仿佛能听见无数屏幕后面，嗤笑声如同潮水般漫上来。
不是真的听见，是感觉。
那感觉黏稠得很，裹在身上，像一层洗不掉的、拙劣的仿古画颜料。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镜前。
镜子里的人，穿着当季高定的香云纱连衣裙，颜色是某种灰扑扑的绿，设计师说这叫“青绿山水”，风雅得很。
可她只觉得像古画上剥落下来、失了魂魄的石绿，斑驳地挂在身上。
林薇推门进来的时候，脚步很轻，像猫踏在裱画案的宣纸上。
她的经纪人，永远穿着一身利落的黑，像是从这片浮华世界里剪下来的一道瘦金体墨痕，负责处理所有走笔失控的败笔。
“微尘，”林薇的声音也是压低的，带着一种公式化的体贴，“电话，阿姨的。”
“阿姨”是她对宋微尘母亲的称呼，恭敬里透着疏离。
宋微尘接过那只加密电话，指尖是凉的，像刚摸过博物院恒温恒湿的画库金属门。
电话那头的声音，隔着大洋，依旧清晰得像用狼毫小楷刻在心上。
不高，甚至算得上温和，却带着裁切画心的薄刃般的精准与冷。
“微尘，”母亲唤她，像小时候教她辨认剧本里的生僻字，“你又让我们失望了。”
不是“你搞砸了”，也不是“你错了”，是“你又让我们失望了”。
那个“我们”，是两座她一生也临摹不完的名人碑帖。
父亲的光环，母亲的手腕，共同托裱出她这幅“宋氏门风”的完美行货画。
“倪瓒的构图特点，团队给你的资料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楚。”
母亲的声音平稳地叙述，像在念一幅对联的上联，“你哪怕看一眼，哪怕一眼。”
宋微尘没说话。
她能说什么呢？
说她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说那些艺术史上的弯弯绕绕像虫蛀的绢本，她理不清？
在父母眼中，这些都是借口。
一幅完美的行货画，不该有借口。
“事情己经发生了。”
母亲下了论断，如同鉴画家敲下鉴定印，“解决方案，林薇会告诉你。
这一次，没有商量余地。”
电话挂断了，忙音短促，像一枚盖歪了的收藏章。
林薇走上前，递给她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标题是《关于宋微尘女士近期公众形象优化专项方案》。
“我们需要一场‘丹青洗礼’。”
林薇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干练，“最快的办法，是找到这个领域里，最清贵的那方鉴藏印。”
宋微尘的目光落在方案的核心位置——合作专家姓名：顾言。
单位：东方博物院书画修复部。
后面附着寥寥几句介绍：国内最年轻的纸绢类文物修复专家，师从己故修复泰斗，深谙古画修复的“洗、揭、补、托、全”诸道……下面附着一张他的工作照。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深蓝色的棉质工装，戴着目镜，正用镊子极小心地处理着一幅古画破损的边缘。
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到一个专注的侧影，和那双手——手指修长，稳定地持着工具，仿佛托着的是蝴蝶的翅膀，或是千年的时光。
背景是略显杂乱的红木大案，上面铺着待修的画芯，旁边是排笔、棕刷、宣纸、砚台，还有各种颜色的矿物颜料碟。
那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世界，充满了浆糊的微酸气息、陈年纸绢的霉味，以及时光沉淀下来的静默。
“书画修复……”她轻声念出这西个字，舌尖泛起一股陌生的苦涩，像是生嚼了一把存放百年的宣纸。
林薇看着她，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微尘，这次不一样。
他不是圈里人，不吃我们那一套。
你去那里，是学生，也只能是学生。”
宋微尘抬起眼，望向镜中的自己。
那张脸还是美的，无可挑剔的美。
可她现在觉得，这美像一层光滑的、脆弱的画皮，底下是空无一物的、劣质的衬绢，轻轻一扯，就会彻底崩裂。
她想起刚才照片里，顾言手下那幅破损的古画。
那些虫蛀、霉斑、断裂的痕迹，在专业的灯光下，纤毫毕现，像岁月留下的无法磨灭的笔触。
而她这幅宋氏托裱的“完美行货”，那第一道看不见的折痕，似乎就在今夜，在这间金碧辉煌的酒店房间里，伴随着母亲那句“失望”，悄然加深了。
窗外的浮城依旧喧嚣，她的世界里，却只剩下书画修复室里那想象中的、混合着浆糊与旧纸的气息。
她知道，自己即将被送往那里，不是为了被修复，而是为了完成一场，名为“风雅救赎”的盛大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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