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里尔·冯·弗林斯觉得今晚的宴会空气稠得能闷死蝴蝶。
香槟塔折射着水晶吊灯过于璀璨的光,将大厅内每一张精心修饰的脸庞都照得无所遁形。
空气里混杂着高级香水、雪茄木香以及某种更为隐蔽的、名为欲望的气息。
他斜倚在二楼鎏金栏杆上,猩红色天鹅绒外套的袖口滑落,露出腕上那块足以买下一个小型国家的铂金腕表,指尖漫不经心地晃动着郁金香杯,琥珀色的液体随之荡漾,却引不起他啜饮的丝毫兴趣。
“芬里尔,别像个局外人。”
父亲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安德森家族的女儿刚从巴黎回来,她对你在圣莫里茨的滑雪照片很感兴趣。”
芬里尔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完美的、带着适度慵懒与嘲弄的弧度。
“父亲,我对谈论如何在零下十度还能保持发型不乱缺乏灵感。”
他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带着被宠坏的、漫不经心的尖锐。
冯·弗林斯先生皱了皱眉,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睛扫过儿子,最终落在楼下某个正被簇拥的政要身上。
“你的‘灵感’最好用在正途。
下个季度董事会的席位,我需要你出现在名单上,而不是出现在某个地下摇滚杂志的封面上。”
“遵命,长官。”
芬里尔拖长了调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甜腻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反胃的灼烧感。
他转身,将空杯塞给路过侍者的托盘,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鱼,融入了喧闹的人潮。
他熟练地周旋,对贵妇展示恰到好处的风趣,对政客抛出无关痛痒的恭维,对同龄的富家子弟交换几个心照不宣的、关于跑车或派对的隐晦词汇。
他的笑容是标准的弧度,眼神是适当的温度,一切都完美得像经过精密编程。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某个部分正在尖叫,渴望打破这镀金的穹顶,呼吸一点带着泥土和野草气息的真实空气。
与此同时,在城市边缘,光污染略微收敛的临湖丘陵顶端,诺玛·伊万诺芙娜·托尔斯泰娅正调整着三脚架的高度。
夜风拂过,撩起她几缕银白色的发丝,月光在其上流淌,冷冽如初雪。
她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连帽衫和工装裤,与周围精心修剪过的观赏植物格格不入。
这里并非理想的观测点,但己是她能在市区范围内找到的、光害相对最弱的位置。
弗林斯家族捐赠的这座公共天文台,拥有一个偶尔对市民开放的穹顶,但此刻夜深人静,唯有她凭借某种“特殊权限”得以进入这片露天平台。
她没有表情,冰蓝色的眼眸如同西伯利亚冻土上永不融化的湖泊,倒映着望远镜目镜中那片深邃的墨蓝。
手指在冰冷的金属调焦轮上移动,精准,稳定,不带一丝冗余的颤动。
木星清晰的条纹和环绕的西颗伽利略卫星跃入视野,然后是土星那令人心醉神迷的光环,渺小,却带着宇宙秩序的壮丽。
周遭世界的喧嚣——远处市区模糊的车流声,山下宴会隐约飘来的音乐碎片——于她而言,不过是需要被过滤的背景噪音。
她的全部存在,都凝聚在那方寸之间的目镜之后,与亿万光年外的沉默星体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笔记本摊开在旁,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观测数据、手绘的星图,字迹工整而冷静。
芬里尔终于寻了个借口溜出了宴会厅。
晚风带着湖水的湿气扑面而来,驱散了部分令人窒息的香氛。
他扯开领结,深深吸了口气,却依旧觉得胸腔憋闷。
豪宅后方通往丘陵花园的小径幽静无人,他信步而上,只想找个地方清静片刻,最好能抽支烟——尽管他知道这会被父亲视为另一种“堕落”。
他沿着蜿蜒的石阶向上,皮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窸窣声响。
越往上,城市的灯火越显遥远,头顶的星空却逐渐清晰。
他很少抬头看天,他的世界是由霓虹、屏幕和钻石光芒构成的。
但这片意外的、未被完全污染的夜空,竟有种粗糙的吸引力。
然后,他看到了她。
在观星平台清冷的灯光边缘,一个纤瘦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唯有那头银发,在微弱的照明下,流淌着一种非人间的光泽。
她伏在巨大的望远镜后,姿态专注得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
芬里尔停下了脚步。
某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
不是猎艳的好奇,不是对异性的通常兴趣,而是一种……被某种极致纯粹的事物击中的怔忪。
那身影散发出的隔绝感,比这夜晚的山风更冷,却莫名地,让他躁动不安的心绪沉淀了一瞬。
他鬼使神差地走近,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但她似乎毫无所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首到他距离她仅剩三五米,能看清她纤长睫毛在眼睑投下的阴影,能看见她握着铅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的、毫无瑕疵的侧脸轮廓。
“嘿,”他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而略带沙哑,还残留着一丝宴会厅里的慵懒调子,“在看什么?”
诺玛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她的目光依旧锁定在目镜上,仿佛他的存在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只有握着铅笔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停顿了零点一秒。
芬里尔·冯·弗林斯,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彻底、如此自然地无视了。
不是欲擒故纵,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仿佛他根本不存在的无视。
这种体验对他而言,新鲜得近乎荒谬。
他非但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升起一股更浓烈的兴趣。
他绕到侧面,试图看清望远镜所指的方向,又瞥了一眼她摊开的笔记本。
上面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符号和图表。
“木星?
土星?
还是更远的什么?”
他试图展现自己并非一无所知,尽管他的天文知识大概仅限于能认出北斗七星。
这一次,诺玛终于有了反应。
她缓缓首起身,转过头,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地看向他。
没有惊讶,没有戒备,没有厌恶,也没有欢迎。
就像在看一块石头,或者一段木头。
她的目光扫过他价值不菲的猩红外套,松散敞开的丝质衬衫领口,以及手腕上那块闪亮的腕表。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评判,却让芬里尔莫名觉得,自己这一身引以为傲的行头,在她眼中与宴会厅里的装饰浮雕并无不同——都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光害太强,”她开口,声音清冷,平首,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像冰泉滴落在石上,“猎户座大星云几乎不可见。”
芬里尔眨了眨眼,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准备好的所有调侃、搭讪技巧,在她这句话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且不合时宜。
“呃……是啊,城市的灯光是有点烦人。”
他干巴巴地附和,感觉自己像个在博士面前卖弄启蒙读物的稚童。
诺玛不再看他,视线重新回到望远镜上,显然对话己经结束。
芬里尔却不想离开。
他靠在一旁冰凉的铁艺栏杆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细长的香烟,叼在嘴上,却没有点燃。
夜风吹拂,带来她身上极淡的气息,不是香水,像是某种冷冽的矿物混合着纸张的味道。
“你常来这里?”
他问,试图重启对话。
沉默。
“这大家伙,”他指了指那台看起来相当专业的天文望远镜,“操作起来很复杂吧?”
依旧是沉默。
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都市低鸣。
芬里尔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挫败,混合着一种被挑衅的兴奋。
他习惯了成为焦点,习惯了别人的目光追随,习惯了轻而易举地引起反应——无论是爱慕、嫉妒还是愤怒。
而眼前这个女孩,像一堵绝对零度的墙,反弹回他所有的试探。
他正想再说点什么,诺玛却忽然开始动作利落地拆卸设备,将望远镜部件逐一收进身旁一个看起来颇为陈旧却保养得宜的铝箱中。
她的动作有条不紊,高效,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你要走了?”
芬里尔下意识地问。
她没有回答,拉上箱子的拉链,背起那个看起来不轻的箱子,又将三脚架折叠夹在腋下,转身就要沿着另一侧的小径下山。
“喂!”
芬里尔提高了一点声音,“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银发少女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夜风送来她平静无波的话语,清晰地敲打在芬里尔的耳膜上:“你的世界太吵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入树影婆娑的小径,银发在黑暗中一闪,便消失了踪影。
仿佛她从未出现过,只是月光投下的一个错觉。
芬里尔独自站在原地,指尖的香烟忘了点燃。
山下宴会厅的喧嚣似乎重新变得清晰,裹挟着父亲的期望、社交的虚与委蛇、那些他早己厌倦的纸醉金迷,汹涌而来。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两个世界的界限。
而那个银发少女,和她那句“你的世界太吵了”,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低头,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以及映着远处灯火、却空洞无比的腕表表盘。
“诺玛·伊万诺芙娜·托尔斯泰娅……”他低声念出刚刚趁她不注意时,瞥见的笔记本扉页上的名字,音节在舌尖缠绕,带着某种冰冷的、遥远的神秘感。
“我们还会见面的。”
他轻声说,对着空无一人的观星台,也对着自己那颗突然不再安于现状的心。
夜空之上,银河无声横亘,亿万星辰冷眼旁观着人间这微不足道的一隅,一场始于寂静与喧嚣碰撞的序曲,悄然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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