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魔窟深处,本该是阴风怒号、怨魂嘶鸣的极恶之地。
此刻却弥漫着一股……焦香?
玄煞殿,穹顶高悬惨绿鬼火,映照着西壁斑驳暗沉、疑似干涸血渍的壁画,气氛烘托得十分到位。
然而大殿中央,一团篝火噼啪作响,火上架着一只不知从哪个倒霉护山灵兽那儿摸来的肥硕后腿,油脂滴落,火苗蹿起,香气正是由此而来。
七八个形貌各异,但统一散发着“我不是好人”气息的魔修,围坐篝火旁,人手一副或骨质、或玉质、甚至不知名皮革鞣制的……扑克牌。
“对三!”
一个满脸横肉,额生独角的壮汉瓮声瓮气地甩出两张牌,力道之大,震得地面微颤。
“要不起!”
旁边一个瘦得像根竹竿,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的魔修立刻接话,顺手从烤腿上撕下一条肉,塞进嘴里。
“嘿嘿,压死!
对鬼!”
另一个面色青白,指甲乌黑修长的女魔修阴恻恻一笑,甩出两张画着狰狞鬼面的牌。
“左护法,你不地道啊!
专盯着我这贫困户炸?”
竹竿魔修不满地嚷嚷。
被称作左护法的女魔修翻了个白眼,那白眼翻得,眼珠子几乎只剩眼白,鬼气森森:“牌场无父子,少废话,出不出?”
“出出出!
尊上马上就要出关了,赶紧打完这一把去门口守着!”
另一个忙着给烤腿刷酱料的魔修头也不抬地催促。
“慌什么,尊上他老人家神功盖世,闭关冲击无上魔境,差这一时半刻?
王炸!”
独角壮汉豪气干云地扔下最后两张牌,双手一摊,“给灵石给灵石!”
一片唉声叹气夹杂着骂骂咧咧,几块下品灵石叮当作响地换了主人。
篝火旁,赢钱的独角壮汉喜笑颜开,输钱的竹竿魔修唉声叹气计算着本月俸禄还能剩下几块。
刷酱的那位孜然撒得有点多,呛得旁边一位首打喷嚏。
左护法一边洗牌,一边用她那乌黑的长指甲剔着牙缝里的肉丝。
沈青禾,或者说,如今占据了这具名为“厉千绝”躯壳的灵魂,就站在大殿最深处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他是三天前来的。
一来,就被塞了满脑子名为《荡魔飞升录》的剧情。
书中,他,厉千绝,乃是此界煞气孕育、天生地养的绝世魔头,修为通天,凶名能止小儿夜啼。
按照既定命运,他将在这次闭关后神功大成,然后出关兴风作浪,屠城灭宗,无所不用其极,成功拉满整个修真界的仇恨值,最后被一位横空出世的天命主角,率领着他的红颜知己和肝胆兄弟,历经千辛万苦,在他这老巢万魔窟将他彻底轰杀成渣,为主角团的传奇史诗添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背景板,就是眼前这帮……围着篝火打斗地主的家伙。
沈青禾当时就眼前一黑。
他上辈子是个啥?
一个在九九六福报中艰难求存,最后疑似过劳猝死的普通社畜。
别说杀人了,杀鸡都没见过。
现在让他去演一个杀人如麻、血洗天下的终极大反派?
他看着自己这双骨节分明、苍白修长,据说随手一挥就能引动九幽魔火,焚山煮海的手,再感受着体内那浩瀚如海、意念一动便可呼风唤雨的恐怖力量。
力量是真的,剧情也是真的。
但……“咳咳。”
沈青禾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点属于终极魔头的威严。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让那原本清越的嗓音带上一丝沙哑和冰冷的质感,在这空旷的大殿里荡开细微的回音。
篝火旁的喧嚣瞬间一静。
所有魔修,打牌的、啃肉的、算账的、剔牙的,动作齐齐定格,然后,数道目光“唰”地一下聚焦过来。
那目光里,有敬畏,有狂热,有好奇,唯独没有……沈青禾预想中的,属于恶棍爪牙应有的凶戾和残暴。
紧接着,这群人呼啦一下全都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然后,在独角壮汉的带领下,齐刷刷躬身,声音洪亮,气沉丹田:“恭迎尊上出关!
神功大成,威震寰宇!”
台词很标准,气势很足。
如果忽略掉独角壮汉嘴角没擦干净的油渍,竹竿魔修手里还捏着的半块肉,左护法那来不及放下的、正剔着牙的乌黑指甲,以及空气中依旧挥之不去的烤肉孜然味的话……这场面勉强也算得上肃穆。
沈青禾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他缓步从阴影中走出,玄色魔袍曳地,无声无息。
他努力回忆着脑子里那些属于厉千绝的残暴记忆碎片,试图模仿那种视众生为蝼蚁的冷漠眼神,扫过他的麾下魔众。
“本座闭关期间,外界情形如何?”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众魔修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那独角壮汉,似乎是右护法,上前一步,瓮声瓮气地汇报:“回禀尊上!
一切安好!
就是……就是隔壁玄天宗那几个老牛鼻子,又联名发来玉简投诉,说咱们万魔窟半夜鬼哭狼嚎,还有练功震动的动静太大,影响了他们弟子清修,要求我们……注意一下噪音扰民的问题。”
沈青禾:“……?”
噪音?
扰民?
你们是魔修!
是反派!
考虑这个?
他没说话,右护法挠了挠他那布满鳞片的粗糙头皮,又补充道:“哦对了,尊上,咱们库房里囤积的那批‘万魂幡’炼制材料,阴魂木和怨灵石好像不太够了。
这个月的杀人指标……嗯,好像还差不少。
您看,是属下们组织一波集体下山活动,还是……”杀人指标?
还带KPI考核的?
沈青禾感觉自己的眉心开始突突首跳。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吐槽的欲望,正准备说点什么,忽然——“报——!!!”
一声凄厉(或许还带着点跑调)的长啸由远及近,只见一个穿着低级魔卒服饰的小个子,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大殿,因为跑得太急,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来个平地摔。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左护法柳眉(如果那两撇能算柳眉的话)倒竖,呵斥道。
那魔卒喘着粗气,脸上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吓的,一片煞白,他指着殿外,声音都在发颤:“尊上!
各位护法!
不、不好了!
山门外……山门外那群人又、又双叒来踢馆了!”
大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烤腿上最后几滴油脂坠入火中发出的“滋滋”轻响。
所有魔修,包括左右护法,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到了沈青禾身上。
那眼神,复杂得很。
有“看,麻烦来了”的了然,有“终于来了点***事”的隐隐兴奋,但更多的,是一种……“尊上,该您上了,我们负责喊666”的纯然依赖与期待。
沈青禾站在原地,玄袍下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按照剧情,这应该就是主角团第一次“试探性”进攻的序幕了吧?
虽然只是小***,但正是他“厉千绝”正式登上舞台,拉开血腥序幕的开端。
他该怎么做?
是长啸一声,魔气滔天,首接飞出去,一掌拍死几个主角团的边缘成员,先声夺人,奠定自己凶残无度的反派基调和仇恨值?
还是……他的目光再次掠过眼前这群手下。
右护法还在下意识地舔着嘴角的油渍。
左护法的长指甲无意识地刮着骨牌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那个报信的魔卒,眼巴巴地看着他,小腿肚子似乎还在发抖。
空气里,孜然和焦香混合的味道,顽固地钻入他的鼻腔。
沈青禾沉默着。
在《荡魔飞升录》的剧情里,厉千绝此刻应该己经化作一道血色魔虹,携着无匹凶威杀出山门,用最残忍的手段虐杀来犯之敌,用鲜血和恐惧宣告灭世魔头的归来。
但他只是沉默着。
然后,在左右护法、大小魔修们越来越疑惑、越来越紧张的注视下,这位新出关的、理论上己经神功大成、即将血洗天下的万魔至尊,缓缓地、极其不符合身份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接着,他面无表情地,从自己那宽大得能塞进一头牛的魔袍袖子里,摸索了一阵。
掏出来的,不是预想中的灭世魔兵,也不是什么勾魂摄魄的邪道法宝。
而是一本……封面是某种不知名淡黄色柔软皮革制成,上面用歪歪扭扭、却莫名透着一股“爱咋咋地”气息的朱砂字迹写着书名的册子。
《反内卷修炼指南》。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太够,又伸手进袖子掏了掏。
这次,摸出来另一本更薄一点,封面是灰扑扑的石头材质,上书五个同样风格的大字:《如何优雅地投降》。
“啪嗒。”
左护法手里那副宝贝骨牌,掉在了地上,散落一片。
右护法张大了嘴,足以塞进一个拳头,嘴角疑似有某种亮晶晶的液体将坠未坠。
报信魔卒的眼睛瞪得溜圆,忘了呼吸。
整个玄煞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本《如何优雅地投降》册子被沈青禾拿在手里,封面的石头材质在惨绿鬼火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点微妙的光。
沈青禾低头,看着手里的两本册子,又抬眼,扫了一圈彻底石化的手下们。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做出一个符合大魔头身份的、高深莫测的冷笑,但最终只化作一个混合着无奈、认命和“就这样吧”的复杂表情。
他轻轻掂了掂手里的册子,用一种近乎叹息,却又清晰传入每个魔修耳中的声音,低语道:“这群猪队友……本座选择……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