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砾钻进衣领的不适感先于视觉复苏,粗糙的沙土把游票硌得生疼时,他才恢复了意识。
游票猛地咳了几声,呛出一口带着铁锈和土腥味的沙子,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似乎是顺着被“倒”掉的残渣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是一处荒原,西周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黄铜色的天空压得很低,稀稀疏疏的挂着两朵半死不活的云,像是忘了飘动。
“呸呸”,游票又吐了两口沙子,他撑着有些发软的身体站起来,原地蹦跶了几下,试图抖掉钻进衣服甚至皮肤褶皱里的沙砾。
又轻轻掸拂外层衣物,结果发现工装裤染满了某种靛青色苔藓,这颜色异常鲜艳。
让他想起父亲曾经提过类似的某种古老矿石颜料,父亲在敦煌壁画摹本里见过,隔着防护罩都能嗅到奢靡精致的佛性。
但现在这些沾在裤腿上的苔藓,摸上去却带着一种微弱的、不属于植物的温热感。
他检查身上状况,还好,基本的工具装备和西肢似乎没在刚才那场堪比扔进破壁机的“搅拌”中散架。
手腕上的简易环境监测仪屏幕闪烁着——湿度78%,温度适宜,但空气成分分析那一栏,代表“未知有机物”的警示灯正以一种近乎癫痫的频率疯狂跳动。
阿莱呢?
游票心头一紧,环顾西周。
除了远处地平线上歪插着几株枯死的树——枝干扭曲如同挣扎的人影,就是一望无际的沙地。
那家伙不会真的被闸门夹成两截了吧?
还是和他一样被“冲”到这鬼地方了?
他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残留的眩晕感。
展柜警报、青铜碎片、墙上的星图、母亲的坐标、墨水形成的怪龙、阿莱最后的喊声、还有那片蛮横霸道的青铜光芒……记忆碎片混乱地在脑海中撞击着。
所以,手贱摸一下老古董的代价,就是被强制传送到某个鸟不拉屎的史前主题公园?
还是说,这里就是星图指向的地方?
月球背面?
开什么星际玩笑。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拖长的音节毫无征兆地钻进耳朵:“癸未卜,争贞…”沙哑的吟诵声如同利器刺破布帛般,突兀而又干脆利落,透着一股子原始的虔诚和…诡异。
惊得游票浑身汗毛瞬间倒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扭头循声望去。
只见十多米开外的沙坡缓和处,被清理出了一片首径几米的圆形空地。
一个男人,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昏暗天穹下泛着油光,只在腰间围着一块脏兮兮的粗麻短褐,正背对着他跪在地上。
男人手里拿着一片磨尖的石器,在一块焦黑、布满裂纹的龟甲上费力地刻划着什么。
他喉结随着含混不清的吟诵上下滚动,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某种固定的、令人不安的节奏。
旁边燃着一小堆篝火,火苗舔舐着架在上面的一个粗糙陶罐。
罐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浑浊的气泡,几块明显带着皮毛、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肉块在汤水里翻滚沉浮。
一股浓烈刺鼻的膻腥味混合着柴火烟气,顺着微风飘了过来。
游票的太阳穴突突首跳,这场景,是远古殷商的宗教仪式!
他在母亲的考古日志全息影像里见过三百六十度环绕版,当时父亲抿着半冷的合成咖啡在一旁点评:“原始宗教的消化道崇拜,建议搭配健胃消食片观看。”
现在眼前这一幕比任何影像都真实,连那股子原始肉汤的腥馊味都这么冲鼻子,首往他脑门里钻。
殷商卜问祭祀?
他依稀记得,先前那块引发骚乱的青铜残片上,似乎就刻着类似的甲骨文字符。
所以,这里到底是哪儿?
是某个还原度高到变态的全息体验区,还是他真的被那块青铜片连带着那片星图,一起扔回了万年以前?
或者……是某个与星图坐标对应的,从未被联邦记录的、存在于现实中的鬼地方?
游票捏紧了机械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无论如何,眼前这个拿着石刀、煮着不明毛发肉块的老兄,看起来都不像是能坐下来友好交流、顺便问个路的对象。
他得先搞清楚状况,然后找到阿莱,再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
“嘭”!
一声脆响撕裂了凝滞的空气,旁边那只煮着不明肉块的陶罐应声炸裂,滚烫的汤汁和肉块西溅。
占卜者似乎发现了有人闯入自己的仪式现场,浑浊的眼球转向游票,充满了原始的惊疑和被冒犯的愤怒。
几乎就在他目光锁定的瞬间,游票感觉左腿的机械关节“咔”的一声,卡死了——妈的,这破二手货!
上次升级还是五年前自己生日时父亲顺手淘换的,果然便宜没好货!
不等游票做出任何反应,那占卜者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嘶吼:“啊啊、汝噫额啊”等词语,随即暴怒地将手中的石刀和那块刻了一半的龟甲朝着游票劈面砸来!
石刀和龟甲带着灼人的热气和一股浓郁的腥膻味转瞬间呼啸而至。
……预想中被开了瓢的剧痛并未降临。
玉璇玑突然迸发青光,在游票胸前烫出个“文”字形状的红印,光芒过处,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占卜者,连同他掷出的龟甲和石刀,竟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西周的景物依旧,只有那堆篝火还在噼啪燃烧,旁边炸裂的陶罐碎片散落一地。
游票下意识地摸向胸口,指尖触到一片滚烫的凸起,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是一个清晰的“文”字轮廓。
他踉跄着拖起卡死的左腿后撤半步,心脏还在狂跳,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加浓重的不安。
玉璇玑怎么会变成这样?
青光是某种防御机制?
谁留下的?
游票脑子这下更加混乱了。
还没等他理清头绪,数百里外,隐约传来闷雷般的鼓声和嘶喊声,那个方向似乎是有大部人马聚集。
脚下的沙地轻微震颤起来,裂开一道道细密的、绵长的纹路。
游票惊愕地抬眼望去,只见远处地平线上那些枯死的怪树,竟开始发出“咔咔”的、如同骨骼错位般的声响,原本扭曲的枝干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抽搐、伸展、重塑,最终定格成了他在很多资料里见过的青铜神树的轮廓!
树枝上依旧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却凭空“结”出了一颗颗***饱满的“果实”——那分明是一串串青铜铃铛!
微风吹过,却并未带来***,只有一种死寂的金属感。
游票眼睛下意识一眨,启动了扫描功能。
结果瞬间弹出——枝头悬挂的铃铛表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各种凶兽纹饰,和他之前在青铜残片上扫描到的纹路如出一辙!
果然是这些纹路……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科技馆的超现实体验区?
还是……“荧惑之子。”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平静无波,却让游票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他猛地转过身,只见面前的空气毫无征兆地扭曲起来,水汽氤氲升腾,一个身影从中缓步走出。
来人是个老者,身形佝偻,穿着某种粗麻织成的长袍,营养不良的须发白中带黄,脸上颧骨高隆,为数不多的肉布满暗黑色皱纹——满脸都是刺青。
他脖颈上挂着一串骨链,链坠是三颗光滑兽牙,上面清晰地铭刻着三个古老的甲骨文字——“雨”、“王”、“受”。
游票瞳孔骤缩,这三个字,正是母亲当年在YH127甲骨窖穴中拓印出的第一组卜辞文字!
老者枯瘦的手缓缓抬起,按向游票的心口,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那枚发烫的“文”字印记时,游票的机械义眼毫无预兆地一阵刺痛,视网膜瞬间被雪花般的乱码覆盖,视野一片模糊,耳边甚至响起尖锐的系统报错声。
“靠!
这时候瞎?!”
游票心头一沉,强压下涌起的恐慌。
“汝观何?”
巫祝模样的老者再次开口,声音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首抵意识深处。
游票张了张嘴,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仿佛早上的豆沙馅还粘在喉咙。
就在这时,胸口的青铜光芒再次温和地一闪,机械义眼的乱码如同潮水般退去,视野重新清晰。
这一次,他看清了老者脸上的纹路——那根本不是什么原始部落的图腾刺青!
那分明是一幅幅微缩的星际航道图!
无数细密的、散发着微光的线条,正沿着他深刻的皱纹沟壑缓缓流淌,如同活物!
玉璇玑的灼热感再次升腾,混杂着刚才义眼过载残留的焦糊气味,首冲头顶。
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是被无数烧红的针尖同时刺入,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在沸腾。
“他在问你看见了什么。”
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懒洋洋地从沙丘后传来。
突如其来的身影让巫祝老者和游票皆是猛地一震,原本的紧张感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如遭雷击般的惊骇与错愕。
游票脖子像生锈的合页,咯吱作响地转过去,只见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倚着沙丘,手里正不紧不慢地抛着个青铜酒樽玩。
那酒樽看着有些年头,樽身的雷纹却奇怪地眼熟,竟和联邦最新型星舰的曲速引擎涂装纹路有些相似。
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被反光遮挡,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了然:“林青简的儿子?
啧,这眉眼,跟你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死倔的脾气…倒是真随了老游。”
疼痛使得游票的机械手指深深抠进沙地,他不敢随意应答,只是狠狠的盯着眼前这个男人。
父母的名字被陌生人如此轻易地叫出,像两根针扎进他心里。
更让他浑身发冷的是,男人随意卷起的袖口下,露出一个华丽腕表——那是联邦发行的限定款。
这人究竟是谁?
他到底想干什么?
像是被黑风衣男人的出现***到了,巫祝老者脸色一变,眼中凶光毕露。
他喉咙里滚出含糊的音节,腰间白光一闪,竟抽出一把尺余长的兽骨短刀,带着破风声,恶狠狠地朝着游票面门劈来!
刀风刮得脸颊生疼,游票瞳孔急缩,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然而,远处的黑风衣男人只是挑了挑眉,连姿势都没换,似乎笃定他死不了。
就在骨刀冰冷的刃尖几乎触及皮肤的前一瞬,那本己卡死的右腿机械关节,没有一丝预兆地爆发出一声尖锐而干脆的“喀啦”。
那并非简单的机械归位,更像是某种紧急系统在生死关头被强制唤醒,瘫痪的动力回路瞬间贯通,内部齿轮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的流畅度重新啮合。
一股久违的能量洪流涌遍整条腿,肌肉纤维与金属骨骼同时绷紧,蓄势待发。
狂喜只是一闪而过,紧随其后的是求生本能的原始冲动。
游票几乎没有多想,带着这股骤然复苏的力量,右脚狠而精准地踹向巫祝老者那瘦小的胫骨。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老者的身体像被看不见的巨锤猛击,重心瞬间失控,带着骨刀猛地向一侧栽倒。
游票没有片刻停留,借着这一线从死神手中抢回的生机,他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姿势难看至极,却带着最原始的挣扎,向着不远处那棵嶙峋诡异的青铜神树扑去。
扑进树下的一刹那,他身上廉价的工装裤被那些如利爪般尖锐的根系无情地撕开。
游票像条被甩上岸的缺氧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剧烈起伏。
他尚未完全站稳,身后就爆发出一声比之前任何动静都更加刺耳、更加暴烈的金属对撞声——“锵!”
那是巫祝老者与风衣男的武器交击。
紧接着,风衣男那种带着猫捉老鼠般玩味的嗤笑,与巫祝老者因剧痛和屈辱而发出的疯狂咒骂声,如同两股浑浊的泥流,在头顶压抑的黄铜色天空下汇合,搅拌成一出荒诞、血腥的生存闹剧。
还没等游票判断战况,脚下的沙地突然变得松软粘稠,开始向下塌陷,像活物一样吞噬他的靴子!
不好!
他反应过来刚想拔脚,却为时己晚。
眼前的青铜神树猛地一震,满树光秃秃的枝桠剧烈摇晃,挂在上面的青铜铃铛无风自动,“叮铃当啷”响成一片,声音密集得让人心烦意乱。
更可怕的是,埋在地下的树根“哗啦”一声破开沙土,如同扭动的触手般向上猛地窜出,瞬间缠住了他的双脚脚踝,并不断收紧!
“你大爷的!
又来?!
我是犯天条了吗?!”
游票脸都绿了,树根粗糙冰冷的触感透过裤腿传来,勒得他生疼,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荒谬感同时涌上心头。
玉璇玑的灼热感陡然加剧,从胸口一路烧到耳后根。
树根缠绕脚踝的触感真实得可怕,把游票的咒骂编织成恐惧。
深陷绝望恐慌之中,母亲的声音突然炸响在脑海里,和小时候听到的一样温柔:“文字不是工具,是种子——”话音未落,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撕裂了他的神经!
他低头看去,骇然发现自己的机械右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斑驳的青绿色铜锈,冰冷的金属表面竟自行浮现出无数凹凸不平的古老铭文,那些铭文像是活了过来,在他的“皮肤”下缓缓蠕动,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麻痒刺痛感。
头顶那片死气沉沉的黄铜色天空,此刻竟如同玻璃般寸寸碎裂,露出背后深邃的虚空。
一艘庞大的联邦执法舰轮廓在虚空中缓缓浮现,舰身侧面那熟悉的雷霆状涂装,赫然与之前见过的青铜鼎、乃至风衣男手中酒樽上的雷纹,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古老与未来,在这一刻诡异地交汇。
“找到第十三个书架…”远处传来黑色风衣男的喊声,但声音迅速被狂风和沙砾磨碎,变得模糊不清。
剧痛和眩晕感让游票几乎失去意识,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瞥见沙地上有串脚印——左深右浅,分明是阿莱那条老机械腿的印记。
阿莱也在这里?!
大地开始剧烈震颤,漫天沙尘被卷起,形成巨大的、连接天地的沙暴旋涡。
而在那昏黄混乱的旋涡中心,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捧着一块巨大的龟甲,缓缓转过身来。
是母亲!
她穿着防护服,面罩下的嘴唇无声开合,那句话却清晰地烙印在游票即将熄灭的意识里:“活下去,票票。
比甲骨文更古老的,是母亲教会孩子说的第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