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变得有些炽烈，透过窗棂，在书坊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砚刚送走一位来买《千字文》的蒙童，正准备将几本晒好的书搬回屋内，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
一个人影挡住了阳光。
来人身着青衫，布料是上好的杭绸，裁剪合体，一尘不染。
他约莫三十岁上下，面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白皙，五官算得上端正，但一双眼睛却透着股子阴鸷之气，看人时，仿佛毒蛇的信子，冰凉而黏腻。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如同探针，在书坊内缓缓扫视，最后，精准地定格在沈砚身上。
沈砚搬书的动作微微一顿。
一种本能的警觉，如同细小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脊背。
他放下书册，脸上挂起生意人惯有的、略带疏离的客气笑容，迎了上去：“这位先生，可是要寻书？”
青衫人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算是回应了他的笑容，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叨扰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打磨过的清晰，“在下柳承业。
听闻贵坊藏书颇丰，特来求购一册孤本。”
“孤本？”
沈砚面露难色，语气诚恳，“先生怕是听错了。
小店本小利微，只售卖些寻常典籍，或是替人修补旧书，用以维持生计。
孤本珍品，岂是我等小坊所能拥有的？”
柳承业仿佛没听到他的推脱，目光如同实质，在沈砚脸上细细刮过，然后，不着痕迹地滑向他的左肩。
“哦？
是吗？”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向前踱了一步，距离拉近，声音也压低了些许，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玩味，“可我听闻，己故的沈仲先生，当年有一位嫡传的弟子，天资聪颖，尽得其真传。
巧的是，那位弟子……左肩也曾受过重伤。”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书坊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
老陈在里间整理纸捆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沈砚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闪烁一下。
他迎着柳承业审视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沈仲先生？
可是那位多年前因‘活字案’获罪，家破人亡的沈先生？
他的事情，小人只是偶有耳闻，并不清楚细节。
至于弟子、伤疤……”他抬手，随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左肩，动作自然，“书坊学徒，搬运书籍木版，磕碰受伤是常有的事。
先生说的，小人实在不解。”
他的应对滴水不漏，像一个真正与往事毫无瓜葛的、只关心眼前生计的普通书商。
柳承业盯着他，阴鸷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他并没有继续追问，仿佛刚才那句试探，只是随手落下的一子。
他点了点头，语气莫测：“原来如此，那或许是在下记错了。”
他作势欲走，宽大的衣袖拂过身旁的书架。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枚约莫寸许见方的木牌，从他袖中“无意”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了沈砚脚边。
“先生，您的物件掉了。”
沈砚出声提醒，语气依旧平和。
柳承业回头瞥了一眼，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一块无关紧要的牌子罢了，劳烦老板替我扔了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青衫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外炽烈的阳光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首到那身影彻底不见，书坊内那种无形的压力才骤然一松。
沈砚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捡那木牌。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感，帮助他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柳承业身上一种淡淡的、类似檀香又混合了其他药材的冷冽气息。
他缓缓弯腰，拾起了那枚木牌。
木牌质地坚硬，是上等的紫檀木，入手微沉。
正面清晰地刻着西个篆字——礼部司印。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不动声色地将木牌翻到背面。
背面，则用更为纤细的刻痕，雕着两个小字——活字。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一颤，几乎要握不住这小小的木牌！
礼部……活字……父亲沈仲当年获罪，表面罪名是“私通藩镇”，但核心，不正是那惊世骇俗、动了士族根基的“轮转活字印刷术”吗？
这柳承业，身怀礼部司印的木牌，却又刻着“活字”二字！
他绝不仅仅是礼部的一个寻常官吏！
他的到来，他的试探，他的“无意”掉落……这一切，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警告，或者说，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他知道了什么？
他知道了多少？
沈砚将木牌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得他生疼。
他转过身，看向窗外。
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一派太平景象。
但他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悄然升起，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这长安，这看似安全的藏身之所，从这一刻起，己然布满了看不见的荆棘。
老陈从里间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担忧：“东家，那人……”沈砚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他将那枚木牌收入怀中，贴肉放着，那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所处的境地。
“无事。”
沈砚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走回案台后，重新坐下，拿起那本《算术九章》，似乎想借由这熟悉的动作来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
但他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久久无法落笔。
阳光偏移，将他的一半脸庞映亮，另一半则隐没在书架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光与暗，在他身上交织，如同他此刻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