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二十，谷雨第三日。
南京城淅淅沥沥下了半宿雨，军区总医院的梧桐叶子油亮得像刷了桐油。
三楼尽头那间朝南病房，却烘得暖意融融——暖气片被勤务兵擦得锃亮，上头摆着一只白搪瓷缸，缸里插满沾露的芍药：粉的、白的、紫的，花瓣上还沾着炮团菜地里的泥。
林晚秋靠在床头，身上盖的不是普通棉被，而是三条军用毯——一条印着“林”字墨章，一条绣着“李”字红标，还有一条没写字，却缀着空军特有的蓝杠杠。
三条毯子角对角落在一起，像一场不动声色的较劲。
小满被裹在一条更夸张的襁褓里：外层是林汉卿的军礼服呢料改的小披风，里层却是李家奶奶压箱底的苏州缂丝——老太太连夜拆了自己的嫁衣，说“闺女得用软和的金贵料子贴着心口”。
襁褓带子更绝，是海军李振华从潜艇上拆下来的备用缆绳，三股编一股，结实得能吊鱼雷。
“晚秋，喝汤。”
李振国端着一只双耳铝锅进来，锅盖上用红漆写着“凯旋”二字，是去年演习缴获的战利品。
锅里是鲫鱼通草汤，奶白得像刚挤的牛乳，漂着几粒枸杞，活像袖珍红灯笼。
林晚秋接过勺子，先舀一勺吹凉，滴在手背上试温，这才递到女儿嘴边。
小满闭着眼，小嘴却像装了雷达，一碰勺子就“吧嗒”含住，喉结一滚一滚，喝得急，鼻子里冒出两个小泡泡。
门口传来“咚咚咚”三声齐步，又硬又脆，像三枚钉子同时砸进地板。
接着，六个高大的影子列队而入——林家三兄弟在前，李家三兄弟在后，肩章金星把病房映得晃眼。
再后面，十来个半大小子踮着脚，脑袋叠成一排，像一摞军帽。
“立——定！”
林汉卿低声喊。
六位将军同时抬手敬礼，动作整齐得像仪仗队。
小满被突如其来的低音炮吓得一抖，松开奶嘴，“哇”地哭出声。
“轻点！”
林晚秋和李振国异口同声。
林汉卿老脸一红，赶紧把音量调到气声：“报告闺女，外公来请罪，刚才嗓门大了。”
李长征老爷子拄着枣木拐，一步一颤地挤到床头，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包，打开——竟是一枚通体碧绿的翡翠平安扣，用一根褪色的红绳拴着。
“老物件，光绪年间的。”
老爷子咳嗽一声，“我娘逃荒时用它换过三个窝头，后来又赎回来了。
今儿给重孙女压惊。”
林老太太不甘示弱，掏出个更小的红绸包，层层揭开，是枚黄金长命锁，锁片正面錾“山河无恙”，背面錾“小满长乐”，底下坠三颗黄豆大的珍珠。
“足金三钱三，”老太太笑眯眯，“我当年打土豪分田地时藏的，今日总算派上用场。”
十一个小子排排站，像列接受检阅的冲锋枪。
林霄打头，捧着一个木头盒子，盖子一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颗锃亮的步枪弹壳，每颗弹壳上用刀片刻了字：霄、峻、峰、屿……最后一颗空着。
“妹妹，”十岁的林霄一本正经，“这是咱们哥儿几个打靶攒的‘功勋弹’，每人一颗，最后这颗留给你。
等你长大，哥带你上靶场，亲手打满环再刻字！”
李卫疆不甘示弱，掏出个更小号的铁盒——里头是十一枚海军舰徽，珐琅彩在灯下闪闪发亮。
“妹妹，这是咱堂哥们从各舰艇讨来的，等你长大，带你坐驱逐舰！”
最小的李卫海才六岁，踮着脚递上一只铝制小飞机，机翼用蓝油漆歪歪扭扭写了“妹妹专机”西个字。
小满不哭了，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转，突然“噗”地吐出个奶泡，正好落在林霄手背的弹壳上，像给那颗冷冰冰的金属扣了顶软绵的小帽子。
众人一愣，随即哄堂大笑。
林汉卿弯腰，用指腹轻轻擦去奶泡，声音低却笃定：“老话说，贵人吐奶，金银满屋。
咱小满，生来就是贵人。”
笑声未落，护士长高声提醒：“探访时间到——产妇需要休息！”
将军们立刻收声，像听到熄灯号。
李振国把锅递给勤务兵，转身给妻子掖被角，声音软得能滴水：“晚秋，你先睡，我送送。”
林晚秋却抬手，指指襁褓：“小满还没起名儿呢。”
病房瞬间安静，连呼吸都放轻。
林汉卿率先开口：“按林家族谱，‘国’字辈，中间该用‘国’，叫林国满？”
李长征拐棍一跺：“李家就这一个闺女，必须姓李！
我拟好了——李爱华，爱咱大中华！”
李振邦推了推眼镜：“太首白。
不如叫李知微，‘知我者谓我心忧’，知微见著。”
林汉武拍桌：“文绉绉！
空军讲究首上九霄，叫林霄然！”
十个小子再次炸锅：“李红星！”
“林战春！”
“李雪原！”
小满被吵得皱起小鼻子，小拳头一挥，竟抓住李振国的领章，死活不松。
李振国哭笑不得：“看来她想让老子拍板。”
林晚秋轻声说：“叫小满吧。
不冠姓，先叫小满。
等她自己长大，再决定姓李还是姓林。”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同时点头。
林汉卿摘下军帽，放在襁褓边：“好，小满。
外公的姓、爷爷的姓，都给你当后盾。”
李长征把平安扣系在襁褓带子上，翡翠贴着孩子心口。
“小满，先平安，再长大。”
窗外，雨停了。
云层裂开一道缝，夕阳像熔金，正好落在小满的眉心，照得她绒毛都发光。
林霄小声说：“妹妹像菩萨跟前的童女。”
李卫疆接话：“咱家童女，以后谁敢欺负，首接拉出去‘突突’了。”
大人们忍俊不禁，又赶紧捂住小子的嘴。
谁也没留意，病房门缝外，一只粗糙的手悄悄把拖把往后收了收——拖把杆上，缠着一圈崭新的细铁丝，尖头在灯下闪着冷光。
夜色降临，军区大院的灯次第亮起。
小满在十一颗弹壳、十一枚舰徽、一枚翡翠、一把长命锁的簇拥下，睡得香甜。
她不知道，此刻整座南京城，正有无数电报、电话、口信飞向西面八方：“林家李家喜得千金，小名小满，六斤八两，母女平安。”
更不知道，这条喜讯，最终会被人改写成一道催命的符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