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棱刺紧贴着维克多·兰恩左侧脖颈跳动的动脉,刃口细微的震动传导着他生命濒临破碎边缘的狂乱搏动。
西尔维娅·科维纳的呼吸几乎感觉不到,但那股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了他的骨髓。
他能感觉到一丝温热的液体正顺着冰冷的金属缓缓流下——皮肤被割破了。
时间被拉长、扭曲。
禁库内死寂无声,只有魔法水晶恒定散发的冷光,无情地照亮羊皮手札上那些揭露弑君窃血、足以颠覆帝国的焦黑文字。
“你在看不该看的东西。”
西尔维娅的宣判如同丧钟在维克多的颅骨内回荡。
“不能死!
烂泥镇…还有七十二条命!”
这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恐惧的迷雾。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惊骇和恶心,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谎言!
他需要谎言!
一个足够真实、足够致命、能让“影鸦”这把冰冷工具暂时移开利刃的谎言!
“血…血沸症!”
维克多嘶哑的声音冲口而出,带着一种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尖锐,在死寂的禁库中异常刺耳。
他不敢动,甚至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极力抑制,生怕那微小的起伏会让冰冷的刃口更深地切入皮肤。
“那手札…记录的是…龙皇帝加冕前…患有的…‘血沸症’!”
他能感觉到脖颈上的棱刺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西尔维娅没有回应,但那致命的压力没有增加。
维克多抓住这瞬间的缝隙,语速快得像要窒息:“一种…一种只在神圣血脉谱系中隐性流传的恶疾!
发作时…血液如同岩浆灼烧…皮肤下浮现…扭曲的龙鳞状血痕…痛不欲生!”
他强行让自己的声音带上一种学术性的、因发现重大秘密而惊惧的颤抖,“皇室…皇室历代都将此视为绝密!
讳莫如深!
任何记载…必须…必须焚毁!”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被这个“发现”压得喘不过气,“奥托大人…他的家谱…必须…必须规避这种遗传缺陷!
否则…否则一旦纹章院深挖…或者…或者未来子嗣显现病征…整个黑狮家族…会被视为…被诅咒的…污血!
万劫不复!”
他停了下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汗水混合着脖颈伤口渗出的血水,滑进衣领,带来黏腻冰冷的触感。
身后是绝对的沉默。
西尔维娅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只有那柄紧贴动脉的棱刺,证明着她并非死物。
维克多感觉自己正悬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脚下是虚无。
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那点紧贴皮肤的、冰冷刺骨的锋锐感,极其缓慢地、一丝丝地…离开了。
维克多脖颈上的压力骤然减轻,只留下被割破皮肤的刺痛和一道冰冷的血线。
但他依然能感觉到西尔维娅就站在他身后极近的地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盯着他的后脑勺,如同实质的探针。
“处理掉它。”
西尔维娅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却比刚才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现在。
然后,去做你该做的事。”
她没有再追问关于“血沸症”的任何细节,仿佛那只是一个需要清除的障碍。
维克多如蒙大赦,但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颤抖着手,几乎是带着一种亵渎神明的恐惧和一种毁灭证据的急切,将那份揭露了帝国原罪的焦黑手札粗暴地塞回暗红色的“待焚毁”铁柜深处,用其他腐烂的碎片将其掩埋。
他用力关上柜门,铁栓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走。”
西尔维娅的声音响起,棱刺再次若有若无地抵在了他后腰的旧位置。
回到那间位于塔楼高处、充斥着龙息树脂淡淡焦味的伪造室,维克多感觉自己像刚从冰窟里捞出来,又被扔进了熔炉。
工作台上,那张珍贵的冰原巨狼皮卷轴依旧摊开着,边缘的金线在从狭窄窗棂透入的惨淡天光下闪烁着微弱的骨粉光泽,像是在无声地嘲讽。
西尔维娅像一道黑色的剪影,无声地靠门而立,融进角落的阴影里。
但维克多知道,那双冰冷的眼睛片刻不离。
他必须开始“工作”,必须在这张代表滔天谎言的“画布”上,落下第一笔。
胃里翻腾着,舌尖被咬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血腥味混合着禁库中那腐朽纸张和酸液的气息,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深处。
他走到工作台旁一个较小的石台前,上面摆放着各种瓶罐和研磨工具。
他拿起一个巴掌大的、布满裂纹的白瓷钵,又从旁边一个密封的小水晶瓶里,小心翼翼地倒出几滴清澈的液体。
那液体散发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于无的咸涩气味。
“处女座少女的眼泪,”维克多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麻木,“收集于月相亏缺的第三个夜晚…古法记载,这种眼泪蕴含纯净的哀伤之力,能渗透皮纸纤维深处,模拟千年时光沉淀的脆弱与…悲悯感。”
他用一根细小的骨棒轻轻搅拌着瓷钵里的泪滴。
接着,他拿起一块暗红色的、布满蜂窝状孔洞的石头,那是从黑狮城堡地下矿坑深处采掘的、富含铁锈的矿石。
他用一把小铁锤,仔细地从上面敲下一些暗红色的粉末,粉末散发着浓烈的金属腥气。
他将这些铁锈粉末倒入瓷钵,与那几滴纯净的眼泪混合。
奇异的反应发生了。
清澈的泪液瞬间被染成一种浑浊的、如同凝结血块般的暗红色。
维克多用骨棒快速而均匀地搅拌着,一种粘稠的、带着浓重铁腥和微弱咸涩的墨汁在钵中形成。
他伸出食指,蘸了一点这种混合的液体。
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被无数小针同时刺扎的灼痛感,皮肤接触的地方迅速泛起一小片不祥的红斑。
泪与锈…谎言与血…多么讽刺的调侃。
维克多心中冷笑。
他没有犹豫,忍着指尖的不适,拿起一支用鹰羽管和狼毫特制的细笔,饱蘸了这暗红色的“古墨”。
他的目光落在空白卷轴的最上方,那里将是“黑狮家族”纹章与象征“龙皇帝”神圣血脉的黄金龙徽交叠的起始点。
笔尖悬停在坚韧的狼皮表面,微微颤抖。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交替闪现着:农妇扭曲的脖颈、熔金灌喉工匠的惨嚎、羊皮纸上“副官…调换酒杯…野狗般的惨叫…”的文字、以及奥托公爵那双熔岩般的、充满贪婪和暴戾的黄金瞳孔。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咙。
他死死咬住牙关,脸颊肌肉抽搐,强迫自己压下呕吐的冲动。
“为了活下去…为了那七十二条命…”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金灰色的瞳孔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和麻木。
笔尖落下。
暗红色的墨迹,如同一条冰冷粘稠的毒蛇,缓缓爬上了象征帝国神圣源头的空白处。
几天后的黄昏,伪造室厚重的橡木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推开,撞在石墙上发出巨响。
奥托·冯·黑狮公爵高大的身影填满了门口,猩红色的大氅在涌入的穿堂风中猎猎作响,边缘镶嵌的黑曜石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他熔岩般的黄金瞳孔扫过室内,瞬间锁定了工作台上那己经绘制了三分之一、线条繁复而华美的巨大卷轴。
“兰恩!”
公爵的声音如同滚雷,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亢奋。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工作台前,猩红大氅带起的风几乎将维克多刮倒。
他那覆盖着铁手套的粗壮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力道,抚过卷轴上刚刚干透的、用暗红“古墨”绘制的、连接黑狮纹章与龙徽的华丽藤蔓纹路。
指尖划过的地方,留下清晰的凹痕。
“完美…”公爵低声赞叹,熔金般的瞳孔里燃烧着***裸的野心火焰,“像一条活生生的、流淌着黄金与力量的血管!
这血脉…比我的剑更锋利!
它将为我劈开通往黄金王座的道路!”
他猛地抬头,灼热的视线刺向维克多,带着巨大的压迫感,“还要多久?
兰恩!
告诉我,我的‘神血’证明,还要多久才能完成?”
维克多低着头,避开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声音带着卑微的顺从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大人…骨架脉络己铺设三分之一,但最精细的‘血脉觉醒’关键节点纹章复刻、古文字旁注的做旧处理…至少还需十五日。
每一笔…都必须经得起最严苛的‘圣血之眼’审视。”
“十五日…”公爵咀嚼着这个时间,熔金的瞳孔微微眯起,扫了一眼角落阴影里的西尔维娅。
西尔维娅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公爵的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大手重重拍在维克多瘦削的肩膀上,那力量几乎将他拍倒在地。
“很好!
兰恩!
你最好让你的每一笔,都像你此刻的承诺一样‘完美’!”
他凑近维克多,浓重的铁锈、汗味和一种属于猛兽的气息扑面而来,“记住烂泥镇。
记住…‘材料’,永远充足。”
猩红的身影带着一阵风离开了。
维克多揉着被拍得生疼的肩膀,抬眼看向角落。
西尔维娅依旧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但她的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
维克多垂下眼帘,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他看到了公爵转身时,腰间悬挂的佩剑——那柄他曾用来擦拭的双手巨剑。
剑鞘靠近护手的位置,镶嵌着一颗鸽卵大小、切割粗糙却异常醒目的暗红色宝石。
宝石的纹路…隐约构成一个咆哮狮鹫的轮廓。
罗兰骑士团的徽记元素…被镶嵌在野心家象征武力的剑鞘上…历史真是个无情的***。
维克多心中冷笑。
深夜。
维克多躺在伪造室角落一张坚硬冰冷的石床上,裹着一条薄得透风的毯子,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月光切割出的惨白光影。
白天公爵拍在肩上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脖颈上被棱刺割破的伤口结了痂,微微发痒。
指尖接触过“泪锈墨”的地方,皮肤持续泛红,传来阵阵细微的刺痛和灼烧感。
西尔维娅就在门外。
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如同门缝里渗入的寒气。
他必须行动了。
公爵的“十五日”期限是催命符,西尔维娅的点头更是死亡判决的默许。
他轻轻掀开毯子,赤脚踩在冰冷刺骨的石地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他像幽灵般挪到工作台前,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目光落在那个白天调制“泪锈墨”的白瓷钵上。
钵底还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己经干涸的墨渍。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瓷钵,又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摸出一个小陶罐,里面装着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刺鼻酸味的透明液体。
这是他之前在烂泥镇地下室伪造古董时,用来加速纸张“自然”老化和腐蚀的混合酸液,主要成分之一就是熬煮过头的蓝莓汁发酵产物。
他将残余的、带着铁锈成分的干涸墨渍刮下一些粉末,混入酸液中,轻轻摇晃。
接着,他拿起工作台上那支绘制卷轴的特制细笔,拧开空心的羽毛笔管尾部。
他用一根极细的骨针,小心翼翼地将几滴混合了铁锈粉末的粘稠酸液,注入笔管中空的夹层深处。
然后用一小块蜂蜡,将尾部开口仔细而隐秘地封好。
这支致命的笔,看起来和之前毫无区别。
破绽,需要埋在“完美”最核心的地方。
维克多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在绘制黑狮家族早期某个关键先祖的纹章时,刻意在极其细微的一处边角,模仿了罗兰手札中描述的、属于那个弑君副官(后来的“龙皇帝”)私人印章上的一个独特瑕疵——一个微小的、不自然的扭曲。
这个瑕疵,只有最顶尖的纹章学家,在知晓其存在的前提下,拿着原始印章反复比对才能发现。
但一旦被发现,就是致命的证据。
他将这支藏有酸液的笔,专门用于绘制这个关键纹章及其连接线。
做完这一切,维克多将笔放回原处。
他回到冰冷的石床躺下,却没有闭眼。
他需要另一个保险,一个能短暂吸引西尔维娅注意力的诱饵。
他侧过身,面对着墙壁,开始用一种模糊不清、如同梦呓般的语调,断断续续地低语:“…罗兰…团长…火漆…碎了……忠诚…是穿肠的…毒药……圣痕…在烧…好烫…”他刻意让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梦魇般的惊恐和痛苦。
他能感觉到,门外那股冰冷的、如同实质的注视感,瞬间变得更加集中,如同探照灯般穿透了薄薄的木门,聚焦在他蜷缩的背影上。
西尔维娅在听。
他赌的就是她对任何异常信息的绝对监控本能。
月光偏移,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更加狭长的惨白光影。
维克多确认西尔维娅的注意力被梦呓吸引后,才小心翼翼地再次坐起身。
他没有点灯,借着微弱的月光,从工作台下方一个隐藏的凹槽里,摸出一小截干燥的硬木和一把薄如柳叶的小刻刀。
他靠着冰冷的石墙,蜷缩在月光的阴影里,开始用刻刀专注地雕刻那块硬木。
刀锋划过木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木屑无声地飘落在他破旧的裤子上。
他刻得很慢,很专注,每一刀都凝聚着复杂的情绪——恐惧、愤怒、还有一丝无法磨灭的、令他作呕的愧疚。
渐渐地,一个粗糙但神韵初具的人形在他指尖成形。
那是一个女人的头像,面容扭曲,带着临死前的巨大痛苦和绝望,脖颈被刻意拉长,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断裂角度。
正是那个在烂泥镇地下室,在他面前被活活吊死的农妇。
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维克多太过投入,冰冷的刻刀一滑,锋利的刀刃深深切进了他按着木头的左手拇指指腹。
剧痛让他猛地抽了一口冷气。
鲜血瞬间涌出,在惨淡的月光下呈现出浓稠的暗红色,迅速染红了木雕农妇的脸颊,也滴落在他摊开的裤子上。
他下意识地抬起受伤的手指,一滴饱满的、温热的血珠,在重力的牵引下,挣脱指尖,划过一道细微的弧线,向下坠落。
“嗒。”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那滴暗红的血,不偏不倚,正落在工作台上摊开的、绘制了三分之一的家谱卷轴中央——精准地滴在那枚刚刚绘制完成不久、象征着“龙皇帝”神圣血脉源头的、熠熠生辉的黄金龙徽之上。
暗红的血珠,在冰冷的金色纹路上缓缓洇开,像一只缓缓睁开的、充满嘲讽的赤红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