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知青的热闹劲儿过去,桦城的冬天来得更快了。
锻压车间的铁皮门一推开,冷风裹着雪粒子往脖子里钻,李守业把工装领子竖得更高,手里攥着的铁坯还带着余温,烫得他掌心发暖。
“守业,赵工被调到咱们车间了,厂长说让你带带他。”
车间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
李守业愣了愣,抬头就看见赵文涛走过来,手里拎着个旧工具箱,工装袖口还是别着那支钢笔,跟满是油污的车间格格不入。
“李师傅,以后请多指教。”
赵文涛伸出手,指节修长,没什么老茧——这哪是干力气活的手,李守业心里嘀咕,却还是握了上去。
往后的日子,赵文涛就跟在李守业身边,学烧铁坯、抡大锤。
他学得慢,手上很快磨出了水泡,却没喊过一句疼。
有天午休,李守业看见他蹲在角落,手里拿着张图纸,眉头皱得很紧。
“这是啥?”
李守业凑过去,他识字不多,只看懂图纸上画着个奇形怪状的模具。
“是改良的锻压模具,能省一半料。”
赵文涛声音压得很低,“就是怕厂长说我瞎折腾。”
李守业没说话,从工具箱里摸出块废铁,按图纸上的样子敲了起来。
火星溅在两人脚边,赵文涛看着他手上的老茧,突然觉得心里暖了些。
家属院的冬天,最热闹的地方要数公共水房。
张桂兰每天天不亮就去打水,顺便跟邻居唠唠嗑。
“听说了吗?
赵工被调到锻压车间了,细皮嫩肉的,哪能干得了那活。”
“可不是嘛,人家是留过洋的,在咱们这屈才了。”
隔壁的婶子接话,手里的搓衣板搓得咯吱响。
正说着,刘淑珍提着暖水瓶过来了,她穿得厚实,围巾裹到下巴,看见张桂兰,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
张桂兰却没打算放过她:“淑珍啊,你家王芳最近咋没出来?
是不是还为那放映员的事闹心呢?”
刘淑珍的脸一下子沉了:“桂兰,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
说完,拎着暖水瓶就走,脚步快得像在躲什么。
张桂兰撇了撇嘴:“装什么清高,谁家还没点烦心事。”
夜里的家属院,比白天安静些,只有路灯下偶尔传来几声咳嗽。
林晚秋搬了张小板凳,坐在自家门口,手里拿着本诗集,旁边围了几个孩子,都是邻居家的,来让她辅导功课。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林晚秋念一句,孩子们跟着念一句,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李向西也来了,手里抱着本数学课本,坐在角落里,听得很认真。
他最近总往这边跑,一来是想多学点开窍,二来是觉得,跟林晚秋待在一起,心里踏实。
“向西,这道题不会?”
林晚秋看见他皱着眉,主动走过去。
李向西点点头,把课本递过去,脸有点红——他比这些孩子大好几岁,却还要让老师辅导,有点不好意思。
林晚秋没笑话他,耐心地讲着解题步骤,指尖在课本上划着,声音温柔得像月光。
不远处的公共水房,还亮着灯。
王芳蹲在水龙头前,手里洗着件米白色的围巾,正是她没送出去的那条。
水很凉,冻得她指尖发红,可她还是洗得很认真。
洗好后,她把围巾晾在水房的铁丝上,看着围巾在风里轻轻晃,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她想起那天在火车站,没找到放映员的身影,想起母亲的数落,想起自己心里的委屈,越想越难受,却不敢哭出声,怕被邻居听见。
李守业回到家时,张桂兰己经睡了,只有客厅的灯还亮着,留给他的。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刚喝了一口,就听见隔壁传来王芳的哭声,很轻,却很清晰。
他叹了口气,走到窗边,看见水房里的灯还亮着,王芳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很单薄。
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如果还在,应该也跟王芳差不多大了。
心里突然软了些,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块红糖,明天让桂兰给那姑娘送过去吧,女孩子家,别总受委屈。
赵文涛回到家时,林晚秋还在给孩子辅导功课。
他没打扰,坐在旁边,看着妻子认真的样子,手里还攥着白天李守业帮他敲的模具。
“今天李师傅帮我改了模具,说能省料。”
赵文涛轻声说。
林晚秋抬起头,笑了:“我就说,李师傅是个好人。”
孩子们走后,林晚秋给赵文涛端来杯热水:“别总琢磨工作,也注意身体。”
赵文涛点点头,喝着热水,心里暖烘烘的。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红砖楼的屋顶上,盖了层薄薄的白。
李向西回到家时,张桂兰己经醒了,看见他手里的课本,没像往常一样数落他,只是说:“锅里有热粥,赶紧喝了,别冻着。”
李向西愣了愣,接过粥碗,热粥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到了心里。
他想起林晚秋讲题的样子,想起哥哥在火车站说的话,突然觉得,再难的日子,也能扛过去。
夜深了,家属院的灯渐渐灭了,只有公共水房的灯还亮着,那条米白色的围巾在风里晃着,像个小小的希望。
远处的锻压车间,锻锤声早就停了,只有雪落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轻轻的,像在为明天的日子,攒着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