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蹲在墙角,指尖还残留着那抹湿痕的黏腻。
晨光斜斜地切过她低垂的眉眼,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面上,像一道无声的裂口。
她没有惊叫,也没有退后。
只是静静地将那点褐色水渍捻在指腹,反复摩挲,仿佛在辨认某种古老的文字。
腥腐之气钻入鼻腔,极淡,却如针尖刺骨——那是死人血肉与青砖长年纠缠后才会生出的气息。
她在皇陵见过太多这样的痕迹,有的墙里封着宫女,有的柱中嵌着太监,皆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再被岁月一点点吐出来。
她缓缓起身,不动声色地将地席重新铺好,动作轻缓,仿佛只是寻常整理。
可当她转身走向内室时,脚步却在门框边微顿了一下。
那具枯骨……腕上银镯刻着“陈氏”。
她闭了闭眼,脑中浮现出入宫前夜,守陵老仆周伯在油灯下佝偻的身影。
他枯瘦的手紧攥着她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有些屋子,死过三回人……栖梧阁,进不得。陈美人暴毙,李才人疯癫跳井,还有个姓赵的选侍,一夜之间七窍流血……都说那屋子招煞,可真正招煞的,是人。”
当时她只当是老人迷信呓语,如今看来,每一句都是血写的警示。
拂尘走到香炉前,那尊青铜鹤立于案侧,长喙衔珠,羽翼雕工精细,透着百年宫苑的冷肃。
炉中香灰未冷,灰白如霜,细密得几乎无颗粒之感。
她捻起一撮,指间滑落如烟,无声无息。
但就是这看似无害的灰烬,昨夜却在她诵读《安魂经》时,悄然撩起一阵恍惚。
那一刻,经文在眼前扭曲,耳边似有女人低泣,心口发闷,四肢沉重,仿佛有无形之手将她往深渊拖拽。
若非她常年守陵,魂魄早已被阴煞浸透,反倒练就了一副对邪祟异气的本能警觉,只怕此刻也已神志溃散。
她取出贴身藏于《安魂经》夹页中的《冥祀录》残卷——那是她在皇陵地宫深处,从一具殉葬女官尸骨怀中所得,纸页泛黑,字迹以朱砂批注,记载着历代皇室秘祭之法,其中便有“迷魂引魄”之术。
指尖停在一行小字上:“迷心散,取尸苔、鬼臼、梦蛊花合炼,久闻者魂离魄荡,自戕而不觉。”朱批末尾还有一句批语:“香不燃火,灰不留痕,唯心窍弱者先亡。”
她轻轻合上残卷,眼神沉静如古井。
这香,不是安神,是杀人于无形。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杂着托盘轻颤的响动。
一个瘦小的身影低着头进来,是小太监阿萤,双手捧着一包新香,指尖发抖,几乎拿不稳。
“奉……奉林嬷嬷之命,送安神香来。”他声音细若蚊蝇,头也不敢抬。
拂尘不动声色接过托盘,目光却落在他袖口——几点灰白香灰沾在布面上,与炉中如出一辙。
更引她注意的是,他左耳后有一道新鲜抓痕,红肿未消,像是被人狠狠掐过。
她放轻声音:“你每夜都来?”
阿萤浑身一僵,猛地摇头,嘴唇哆嗦着:“不……不是每夜,是……是每日。林嬷嬷说……不洁之人需日日熏香净魂,否则……否则我也要被扔进乱葬岗……”话未说完,他已仓皇后退两步,转身就跑,连门都忘了关。
拂尘立在原地,望着那扇晃动的门扉,良久未动。
原来如此。
这香,不是偶然落在她房中。
它是规矩,是制度,是尚仪局以“净魂”之名,对某些“不洁”之人施行的慢性处决。
而栖梧阁……早已成了吞噬性命的牢笼。
她缓缓踱回香炉旁,指尖轻抚鹤喙,眸光冷得像冬夜寒星。
陈美人暴毙,李才人发疯,赵选侍七窍流血……她们,是不是也在这香气中,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
她忽然笑了,极轻,极淡,像风拂过墓碑。
她曾以为自己只是被卷入一场荒唐谶言的牺牲品,如今才明白——这宫里,从没有偶然的死亡。
而她,偏偏是那个在皇陵与亡魂共处十年的人。
她听得见冤魂的低语,识得破阴毒的伎俩,更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拂尘将香灰小心收入袖中暗袋,转身整理案上文书,动作从容,仿佛方才所见所闻皆如浮云。
可就在她低头的瞬间,胸前衣襟微动——那枚骨符悄然回暖,与案上暖玉灯遥相呼应,似有脉动,微弱却坚定。
夜风穿堂,吹动窗纱,青铜鹤炉中残灰轻轻一颤,似有未烬之火,将燃未燃。
次日清晨,栖梧阁宫门轻启。
拂尘整衣而出,素裙素钗,神色如常。
她提笔写下一道申领文书,墨迹沉稳,字字清晰:
“为整理祭祀旧档,申领三日前栖梧阁所用香灰样本一份。”
她将文书交予宫人,目送其远去。
与此同时,尚仪局内,林嬷嬷正端坐主位,接过这份文书,缓缓展开。
她看着那行清瘦小楷,嘴角慢慢扬起,笑意温厚,眼底却无半分暖意。
“昭训初来,不懂规矩也罢。”她轻声道,指尖摩挲着纸角,“总得有人教。”夜风拂过宫墙,带着初秋的凉意,尚仪局的檐角铜铃轻响,像是谁在暗处低语。
拂尘立于栖梧阁院中,素衣单薄,却站得笔直。
她手中捧着那匣刚取回的香灰样本,指尖隔着薄瓷,仍能感受到其中残留的阴寒之气。
林嬷嬷亲自送来时,笑意温厚如春水,言语更是滴水不漏:“昭训初来,不懂规矩也罢。这香可是先帝钦定的宁神妙品,专供体弱多梦的主子们用。”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木匣递来,动作从容,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拂尘低眉顺眼,双手接过,口中轻道:“多谢嬷嬷教诲,妾身感激不尽。”她谢恩低头的刹那,目光却如刀锋般掠过对方的手——那双保养得宜、指甲修剪齐整的手,此刻在指缝深处,竟藏着一丝紫黑色的粉末,干涩如枯叶,隐隐泛着幽光。
她心下一沉。
《冥祀录》中曾载:“梦蛊花,开于子夜,色紫黑,蕊含迷魂之毒,燃之成灰,无色无味,唯久嗅者魂魄渐离,自戕而不觉。”——这粉末,正是梦蛊花蕊研磨后的残渣。
原来如此。
林嬷嬷并非只是奉命行事,她是亲手调香之人,是那些无声消逝之命的真正执刀者。
拂尘指尖微蜷,将那一丝惊涛暗涌压入心底。
她面上依旧温顺,恭敬送走林嬷嬷,待脚步声远去,才缓缓转身,眸光冷得如同月下寒潭。
当晚,栖梧阁万籁俱寂。
她取出井水,将香灰小心溶入瓷碗,又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笼,笼中鸽子扑腾两下,便被她轻手制住。
银针刺破翅下静脉,一滴鲜红滚落,滴入灰水中。
刹那间,水面如墨染。
血色顷刻发黑、凝结,如蛛网般在水中蔓延,触目惊心。
那不是普通的污浊,而是剧毒入骨的征兆——尸苔、鬼臼、梦蛊花,三毒合炼,正是“迷心散”的确证。
她静静看着那碗死水,眼神未动,心却已沉至深渊。
陈美人暴毙前夜,曾梦见自己溺于血池;李才人疯癫前,整日喃喃“墙里有人叫我”;赵选侍七窍流血,嘴角却含笑……她们不是病,不是邪祟,是被这香,一点点抽走了神智,逼向自毁。
而她,若非守陵十年,魂魄早已与阴煞共生,对这类邪术天生警觉,只怕如今也已成了栖梧阁墙上又一道湿痕。
拂尘缓缓吹熄烛火,黑暗中,唯有胸前骨符微温,与案上暖玉灯遥相呼应,似在低语:你听得见她们的声音,你必须还她们一个清白。
第三日,祭祖大典前夕。
尚仪局内,诸女官忙乱如蚁,换香、净器、备礼,繁琐至极。
林嬷嬷坐镇主位,面色沉稳,却难掩眼底一丝焦躁——谁都不愿碰那“栖梧阁专属”的香事,嫌它不祥。
就在此时,拂尘来了。
她一身素青宫装,发间无饰,双手捧着礼单,声音清冷如泉:“妾身曾在皇陵习过古礼,通晓三十六式安魂换香之仪。今祭祖在即,愿代行栖梧阁换香之职,以表诚敬。”
林嬷嬷一怔,抬眼打量她。
众女官也纷纷侧目。这差事谁沾谁晦气,她竟主动请缨?
“你……当真愿意?”林嬷嬷声音微沉。
“妾身不洁之身,正需以诚心赎罪。”拂尘垂眸,语气谦卑,却字字坚定。
林嬷嬷盯着她许久,终是缓缓点头:“既如此,便准了。香料已备好,你自行取用便是。”
拂尘谢恩退下,背影安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桩寻常差事。
但当夜子时,栖梧阁偏殿烛火未熄。
她独坐案前,面前摆着两炉香料。
一炉是尚仪局送来的“正品”,灰白细腻,透着诡异的清香;另一炉,则是她亲手调配——以古法去毒,再反向添入“唤魂引”与“魇藤灰”。
唤魂引,本用于招引游魂归位,安葬入土;魇藤灰,则可扰人心神,使梦境混乱。
二者合用,若焚于活人寝处,非但不会安神,反而会引出深藏心底的恐惧与罪念,令其梦见冤魂索命,日夜不得安宁。
她将那“特制香”悄悄封入熏笼,趁着夜深人静,换入林嬷嬷值房的香炉之下。
动作轻巧,如风过无痕。
三日后清晨,尚仪局突起骚动。
尖叫声划破宫苑宁静,宫人奔走相告:“林嬷嬷疯了!林嬷嬷疯了!”
只见林嬷嬷披发赤足,冲出房门,脸上泪血纵横,双目赤红,口中嘶喊不断:“陈美人!饶我!我不是要你死……是你说你不洁……必须净化……是你要我继续的……香……香不是我配的……不是我……”
她踉跄扑倒,忽见拂尘立于人群之外,顿时如见鬼魅,猛地爬起,扑跪至她脚边,磕头如捣蒜,额上鲜血淋漓:“是你!你把香换了是不是?你根本不是凡人!你是从坟里爬出来的厉鬼!你听得见她们说话……你……你就是那个守陵的……死人!”
四周宫人惊惧后退,无人敢近。
拂尘却神色未变,只淡淡垂眸,声音清冷如霜:“嬷嬷梦魇了。昨夜您亲选的香,亲手点燃,怎会伤人?若真有冤魂索命,也该是香中之毒,反噬其主。”
她话音落下,人群骚动更甚。
柳青梧立于廊下,眸光微闪,悄然退入阴影。
而宫道尽头,一抹玄色身影伫立良久,帽檐压住眉眼,唯余冷峻侧脸。
他未发一言,转身离去时,袖中一道密令已悄然送出——御医院医正许仲言,即刻彻查栖梧阁香料,不得有误。
夜色再度降临,栖梧阁风平浪静。
拂尘独坐灯下,翻开《冥祀录》,指尖停在一行朱批:“以毒攻毒,非为复仇,乃为正魂。”
她轻轻合上书卷,望向窗外深沉宫宇。
她不是厉鬼,也不是复仇者。
她只是那个,在皇陵中听了一千个夜晚冤魂低语的人。
所以,她听得见真相。
而此刻,御书房偏殿烛火未熄。
萧玄戈端坐案后,未着龙袍,仅披墨缎常服,手中一纸密报静静摊开。
他目光沉静如渊,指节轻叩案角,低语如风:
“林嬷嬷疯癫前,最后一句话是——‘你从坟里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