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面包车轰鸣着打了个急转，车尾扬起的碎石混着尘埃，打弯了路边的一丛野草。
车门被人从里面大力拉开，老旧地发出不甚流畅的刮擦声，柏光顶着一头轻便不少的寸头跳下来，看了看军营掉漆的大门口，单手插兜等着车里的人下来。
面包车原本还算宽敞，只不过一下塞进了那么多个大男生，叠罗汉似的几人挤在一人腿上，难免就特别逼仄了。
是以，一到地方柏光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
而云流被几位重量级选手压在了最底下，此时只能瞪着一副死鱼眼四十五度仰看车顶——
那死孙子绝壁是故意按着他到了最底下，真是太他妈J了，军训还没开始呢就明目张胆地公报私仇！
不过，孙某子当时在他脖子上横抹的那一下用意确实不是要他闭嘴，而是告诉他——很好，竟敢发现老子的秘密，你死定了。
死定了的云流早早明白了未来七天自己的命运，死气沉沉地走在队伍倒数第二的位置。
他总觉得自己是被诅咒加身了，要不然为什么短短几十米的路，他被石头绊了五回，被树枝扎到三回，被不知从哪吹过来的塑料袋糊了一脸两回？！
他用恨不能撕了塑料的手劲儿一把把塑料袋抓下来，猛地回过头：“看屁啊你！”
柏光很温和的笑了笑：“你是屁？”
云流那一瞬间的表情在柏光眼里像是吃了屎。
柏光很满意的微微弯了眼睛。
云流猛地扭过头。
他一手撕了手里的塑料袋，心里直呼烦死了——
这人简直他妈的要烦死了！
不再说话，他木着一张脸继续往前走。
然而没过几秒。
“***怎么这么慢？！”云流忍无可忍地回过头，“你去倒数第二个待着！”
说着就一下绕到了柏光后面。
他自然是不会担心柏光掉队的，只是隔着没长眼睛的后脑勺，他也依然能感受到后方一直存在着的充满戏谑的打量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活脱脱像被剥光了的猴子在这里表演笑话。
偏偏每次回头，那家伙的眼神还不避不闪，眼睛里的笑是分明的，坦然又***裸，好像在表扬云流做了什么值得称赞的事。
那眼神，那唇边勾起的浅淡的笑，可不跟他说出那句“这位哥哥很厉害”的神情一模一样的——欠揍么！
云流愤愤地走在最后，偏前面那位祖宗还是单手插兜不紧不慢的晃悠，云流把自己气的直跳脚，偏他没事儿人似的歪头看风景。
……简直他妈能气死人！
好不容易等那孙子领着他们到了宿舍楼，他迫不及待要进去了，被抹着眼泪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光头迎面抱了个满怀。
“……别蹭我身上。”云流简直懒得动怒了。
“嗯，哦，好的。”光头说着，在他身上擤了擤鼻涕，“流子……”
“有屁快放。”云流感觉额上的青筋简直快跳出脑门儿了。
“宿舍、我替你收拾了，可是、可是真的好多只虫……”
云流一把推开他进了楼道，叹：“说了有病就去吃药，宿舍是在3101吧？”
光头拽住他：“你进去了，不要怪我，我也没办法了。”
云流眯了眯眼：“所以？”
“所以你就把这张结了蛛网的床留给我？！”
光头很可怜地抓住云流一片衣角：“我来得晚，就剩这俩铺了。咱俩这么多年铁瓷儿，你知道我最怕虫的……”
云流很头疼地一指那张蛛网：“那咱俩这么多年铁瓷儿，你不知道我有洁癖？”
光头立马立了个正，很大义凛然地道：“所以，我诚邀您和我睡一张床。”
“另外，”他看了看时间，竖起来一根手指很严肃地摇了摇，“还有一个坏消息——由于您军训第一天就违反了军训关于仪容仪表的相关规定，所以总教官特邀您以及其他违规人员去军营各处捡垃圾，垃圾袋已经在楼下备好了，现在距离***时间还有五分钟。”
所以，所以……云流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听身后一人懒懒道：“我说呢，怎么走两步就有垃圾袋。”
云流手上一紧，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眼神还没彻底聚焦，嘴里的话却已经不客气地蹦了出来：“你怎么在这儿？能不能劳驾滚出去？”
柏光：“……”
他抬起眼睛淡淡瞥了云流一眼，余光扫过光头，光头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臂。
随后便见柏光微微勾了唇角，吐出来两个语调很平直的字：“不能。”
他又微微弯了眼睛，靠着床杆儿一指云流上铺，很无辜地道：“你看，这地儿被我占了。”
云流抬起头，看见那张床上还没有铺被褥，空空荡荡的，只丢了一个黑色帆布包。
对于和柏光一起下楼去捡垃圾这事儿，云流是一万个不愿意的。
首先，他烦柏光烦的紧，压根儿不想看见这人，更不要说和他一起做什么事。
其次，捡垃圾是被罚。他倒是被罚的多，可那大多是因为逃课或者去网吧，亦或者是打群架，那样的罚，于他而言就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可稀奇的。
而这次是因为头发，他原本天生就红的红头发，这就让他觉得操蛋的委屈了。再有人说起来，他们可能还会觉得他是一个特装的傻叉，染个头发装逼不成还给自己挖坑埋了进去。
可是他想不通，并且越想越想不通，就像钻进了什么死胡同，无解，无解，无处可解，以致于他从回来到现在心里一直憋着股怒气，奔腾地像开了闸地洪水，却又被他用一丝理智强行遏住——
他天生就他妈的是红头发，怎么了？被罚的前提是犯错，他有什么错？
李焕焕说：“你既然知道军训不予许这样的头发，为什么不提前去染？”
云流只冷呵了一声。
如果一个人，他既没杀人也没放火，仅仅因为他生来就与所谓的大部分不同，那他就是“异类”，就活该被用不一样的眼光看待，然后被强行“扭转”，强行“同化”么？
他走在狭窄昏暗的楼道，拐过一个弯，楼底的大门在面前敞开，整整齐齐站好列队的一群男生已经拿好东西站在了***处。
天光已经有些暗，他压着那洪水沉沉地站好，总教官走过来，要他抬头，挺胸，又给他手里夹了张纸牌，端端正正的立正半小时。
他还一一给他们分了组，教他们按规矩办事，絮絮地又讲了许多不要违反规定之类的话，云流没听清。
他只觉得，这狗屁破事可***的多。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在他背后道：“别发呆了。”
那嗓音很低，语调像是飘在了云上，懒懒的舍不得用一丝力气。
又是这个声音。
云流忽的皱起眉。
柏光看他没反应，又拿起一个干净的垃圾夹一敲他后背：“喂。”
他力道不大，然而这一敲却像是终于打破了平衡，天平歪斜，洪水泻出，波涛汹涌压过了理智——
云流猛地就是一拳挥了出去。
柏光站得近，一时反应不及，心里立刻反应出最不失风度以及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反应方式，淡定地闭上了眼睛。
一秒，两秒，三秒……
十秒。
他睁开了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在云流的手指上微微划了划。
云流沉着脸，他太阳穴跳地很响，一下一下像是要震破鼓膜。
他喘息着，收回了手，很用力的皱着眉头往后退，瞪着眼道：“别他妈再来烦我了。”
周围一同的几人都探头探脑地往这里看，云流退后着，突然沉默着一头扎进了宿舍楼后的树林里，没有拿垃圾袋，当然也没拿垃圾夹。
柏光先是有些愣，然而他盯着那愈来愈小的背影，眼神一寸寸冷下来。
他单手插着兜，在已经昏黄的暮色里，又慢慢、慢慢地弯起眼尾，眼睛里一层层爬上笑，很无所谓地单手***兜里。
云流回来的晚，他两脚甩了鞋，一脚赤着踏在地上，一脚踹了踹大字趴在床上的光头。
寝室闷热，只有两台楼顶扇缓慢的转，光头赤着上身还嫌热，本来就睡不安稳，这时立马醒了。
他看清云流，又看了看寝室里睡着的其他人，比口型道：“出去说。”
他们一起来到月光下，光头摸了摸自己一膀子的汗，很嫌弃地撇撇嘴：“我靠，那破风扇顶个屁的用，这他妈还不如直接躺外边儿睡，那不舒坦多了。”
云流抱着双臂，靠着阳台的水泥墙，没说话。
光头叹了口气：“不是，那里面是真热。”
他也走过来，靠上水泥墙：“我知道你最不喜欢被管着，烦。不过幸好这回也没什么事儿，反正最后总教官检查的时候，那谁替你应付了。”
云流：“谁？”
光头摸了摸下巴：“就是那个……柏光？是柏光对吧，你上床那个。”
……他？
想起自己挥出去的那一拳，云流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很难言的滋味儿，他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没查人？”
光头皱了皱鼻子：“额，他说你吃坏肚子要拉屎了，急得慌，先回宿舍了，那教官丫还不信，得亏我机灵找了隔壁一哥们儿到厕所里顶上，丫也不知道吃了啥，拉的玩意儿贼尼玛臭，那教官一来，嫌臭就走了。”
云流：“……”
光头看到他眼神，匆忙摆了摆手解释：“不不，他说的不是你要拉屎了，他的原句是你急需‘解决生理问题’，是我说的比较通俗啊。”
云流：“……”
他慢慢地松了双臂，眯着眼睛靠近光头，然后嘴角很慈祥地勾出一抹笑。
“我是不是应该夸夸你？”
云流在他身上投下一片越来越大的阴影，光头不由自主地缩了又缩：“呃，呃，那倒也不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