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界,第四层,云州边境,桃源村。
六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淌过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溪边的青石上,两个身影正凑在一起,鼻尖几乎要碰到一块儿。
“虾仁哥哥,你看,鱼上钩了!”
清脆的女声带着雀跃,像山涧的泉水叮咚作响。说话的少女约莫十岁,梳着双丫髻,鬓边别着两朵刚摘的野蔷薇,花瓣上的露珠还没干透。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粗布裙,裙摆沾了点泥渍,却丝毫不影响那份灵动——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像藏了两颗星辰,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会微微上翘,带着点俏皮的狡黠。
这便是桃源村村长的女儿,莫九幽。
被她称作“虾仁哥哥”的少年,同样十岁上下,却比莫九幽矮了小半个头,身形也单薄些。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袖口磨出了毛边,赤着脚踩在微凉的溪水里,脚趾紧紧抠着光滑的鹅卵石。少年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那是常年在日头下跑的痕迹,眉眼不算顶精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得像深潭,看人时专注得让人不敢移开视线。
他就是虾仁,桃源村唯一的孤儿。
虾仁没回头,只是盯着水面上那根细细的芦苇漂,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比寻常孩子稳些:“别急,是条小的,放了吧,等钓条大的,晚上给你烤着吃。”
“哦。”莫九幽乖乖应着,却偷偷用脚尖踢了踢虾仁的小腿,溅起一串水花,“那要是钓不到大的呢?”
虾仁手腕轻轻一挑,鱼钩带着一条巴掌大的鲫鱼破水而出,银亮的鱼鳞在阳光下闪了闪。他把鱼解下来扔进竹篓,才转头看她,嘴角难得地弯了弯:“那就钓两条小的。”
莫九幽“噗嗤”笑出声,伸手去捏虾仁的胳膊:“就知道虾仁哥哥最厉害!”她的指尖刚碰到少年的胳膊,就被他轻轻躲开了。
虾仁低头收拾鱼竿,声音低了些:“别闹,鱼会跑的。”
莫九幽撇撇嘴,却没再闹,只是蹲在竹篓边,看着里面那条鲫鱼甩尾巴。过了会儿,她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冒着点热气。
“给,我娘刚蒸的,偷偷给你拿的。”她把馒头往虾仁手里塞,眼神亮晶晶的,“你昨天是不是又没吃饱?王大婶说你昨天只喝了半碗稀粥。”
虾仁的动作顿了顿。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谁家做了好吃的,总会给他端来一碗。王大婶家的稀粥,李大叔家的红薯,张奶奶家的咸菜……他都记在心里。但他性子倔,从不主动要东西,哪怕饿肚子,也只是自己去山里挖点野菜,摘些野果。
他抬头看了看莫九幽,少女的眼睛里满是纯粹的担忧,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把馒头递过来。他没再拒绝,接过来,声音放软了些:“谢了。”
“谢什么呀,”莫九幽摆摆手,凑近了些,小声说,“等我爹从镇上回来,我让他给你买块新布料,让王大婶给你做件新衣服。你看你这衣服,都破洞了。”
虾仁咬了口馒头,温热的麦香在嘴里散开,他摇摇头:“不用,这衣服还能穿。你爹要管着全村的事,钱该花在正经地方。”
“给虾仁哥哥做衣服就是正经事!”莫九幽皱起小眉头,脸颊鼓鼓的,像只生气的小包子,“我爹说了,你是咱桃源村的孩子,跟我一样的。”
虾仁没说话,只是把另一个馒头往莫九幽手里塞:“你也吃。”
莫九幽笑嘻嘻地接过来,掰了一半,又递回去:“分你一半,这样才公平。”
两个孩子就坐在溪边的青石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啃着馒头,偶尔有风吹过,带来槐树叶的清香,还有远处田里传来的村民们的说笑声。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把时间都晒得慢悠悠的。
“虾仁哥哥,你说,山外面是什么样子的?”莫九幽忽然指着远处连绵的青山,眼睛里满是向往,“我爹说,山外面有很大的镇子,镇子上有卖糖人的,还有会飞的修士呢!”
虾仁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抹了抹嘴:“不知道。也许跟村里差不多,就是人多些。”
“才不是呢!”莫九幽不服气,“我听路过的货郎说,外面有很高很高的房子,比咱们村的老槐树还高,还有不用马拉就能跑的车子,可神奇了!”她顿了顿,转头看着虾仁,眼神格外认真,“虾仁哥哥,等我们长大了,一起去山外面看看好不好?”
虾仁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还有远处的山,天上的云。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一个简单的字,却像一颗种子,落在了两个少年少女的心里。
“拉钩!”莫九幽伸出小拇指,脸上笑开了花。
虾仁也伸出小拇指,勾住了她的。少女的指尖暖暖的,带着点馒头的麦香。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清脆的童声在溪边回荡,惊起了几只停在芦苇上的蜻蜓,扑棱棱地飞走了。
钓够了鱼,虾仁提着竹篓,莫九幽跟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路过村头的晒谷场时,几个孩子正在玩弹珠,看到他们,其中一个胖小子喊道:“哟,看是谁来了?这不是没爹没妈的虾仁吗?又去蹭莫九幽家的饭了?”
另一个孩子跟着起哄:“就是,脸皮真厚,天天赖在村里吃白饭!”
莫九幽立刻瞪起眼睛,叉着腰站到虾仁身前:“你们胡说什么!虾仁哥哥才不是吃白饭的!他帮李大叔挑水,帮张奶奶劈柴,比你们这些只会玩的懒虫强多了!”
那胖小子撇撇嘴:“强有什么用?还不是没人要的孤儿?”
虾仁的脸色沉了沉,握着竹篓的手紧了紧。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以前他总是忍着,觉得没必要跟他们计较。但今天,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莫九幽小小的背影,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他轻轻拉了拉莫九幽的衣角,低声说:“走吧,别理他们。”
“不行!他们骂你!”莫九幽梗着脖子,不肯走,“我爹说了,虾仁哥哥是好孩子,谁也不许欺负你!”
说着,她捡起地上一颗小石子,瞄准胖小子的额头就扔了过去。石子不大,却扔得挺准,正打在胖小子的额头上。
“哎哟!”胖小子疼得叫了一声,捂着额头瞪向莫九幽,“你敢打我?我告诉我娘去!”
“打你怎么了?谁让你乱说话!”莫九幽毫不示弱,“你再敢骂虾仁哥哥一句,我还打!”
那几个孩子被莫九幽的气势吓住了,毕竟她是村长的女儿,平时村长对大家都挺照顾,他们也不敢真的跟她翻脸。胖小子哼了一声,带着其他孩子悻悻地跑了。
看着他们跑远,莫九幽才转过身,拉着虾仁的胳膊,仰着头问:“虾仁哥哥,你没事吧?别听他们的,他们都是坏人。”
虾仁看着她,少女的脸颊因为生气还红扑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他心里那点不快,忽然就烟消云散了。他摇摇头,嘴角又扬起一点弧度:“我没事。走吧,回家烤鱼去。”
“嗯!”莫九幽重重地点头,跟在他身边,脚步轻快得像只小兔子。
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边染上了一层橘红色。莫九幽家的院子里,飘起了烤鱼的香味。莫村长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看着院子里两个忙碌的孩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莫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头发已经有些花白,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眼神却很温和。他看着虾仁熟练地翻动着树枝上的鱼,看着女儿在一旁递调料,时不时被溅起的油星烫得龇牙咧嘴,却还是笑得开心。
“虾仁,”莫村长发声了,声音有些沙哑,“今天在山上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虾仁回头,恭敬地回答:“没有,莫伯。就是采了些蘑菇,还挖了几根山药。”
“嗯,”莫村长点点头,“山里不比村里,往后少往深处去,听说最近有野兽下山的踪迹。”
“知道了,莫伯。”
莫九幽凑过来,把一串烤好的鱼递给父亲:“爹,你尝尝,虾仁哥哥烤的鱼可好吃了!”
莫村长接过鱼,咬了一口,连连点头:“嗯,不错,比你娘烤的还香。”
莫九幽得意地看了虾仁一眼,像是在说“你看,我没说错吧”。
虾仁低下头,继续烤鱼,耳根却悄悄红了。
晚饭时,莫九幽的娘给虾仁盛了满满一碗米饭,上面还盖着两块炖肉。“虾仁,多吃点,正在长身子呢。”莫大婶是个和气的妇人,看着虾仁的眼神,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
“谢谢莫大婶。”虾仁拿起筷子,小口地吃着。他吃饭总是很慢,很斯文,不像村里其他孩子那样狼吞虎咽。
莫村长喝了口酒,看着虾仁,忽然开口:“虾仁,再过两个月,镇上的武馆会来招人,你想去试试吗?”
虾仁抬起头,有些惊讶。他知道武馆,村里偶尔会有练过武的货郎路过,说武馆里的师父能教人强身健体,厉害的还能飞天遁地。
莫九幽也凑过来:“爹,武馆是不是就是能学飞的地方?”
莫村长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不过学些拳脚功夫,强身健体总是好的。虾仁这孩子聪明,性子也稳,去武馆学学,总比在村里强。”他顿了顿,看着虾仁,“你要是想去,莫伯给你凑学费。”
虾仁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他知道,桃源村不富裕,凑学费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看向莫村长和莫大婶,两人的眼神里满是真诚的关切。他又看了看莫九幽,少女正满眼期待地看着他,像是已经想象出他学会功夫的样子。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放下筷子,对着莫村长深深鞠了一躬:“莫伯,谢谢您。但我现在还不想去。”
莫村长有些意外:“为什么?”
“村里的田还需要人耕,张奶奶的柴火也需要人劈,我走了,这些事谁来做?”虾仁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超出年龄的责任感,“等我再长大些,能帮村里多做些事了,再说吧。”
莫九幽急了:“可是……”
“九幽,”莫村长打断了女儿,他看着虾仁,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好,有志气。那你自己想好了,啥时候想去了,跟莫伯说。”
“嗯。”虾仁重重点头,拿起筷子,大口地吃起饭来。他觉得,今天的饭,格外香。
吃完饭,虾仁帮着收拾好碗筷,就告辞了。他住的地方是村尾一间废弃的土坯房,是村里的长辈们帮他修葺过的,虽然简陋,却能遮风挡雨。
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洒在小路上,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摸了摸怀里,那里还揣着莫九幽偷偷塞给他的一个烤红薯,温温的。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想着莫伯的话,想着武馆,想着山外面的世界。但他更想着桃源村的一草一木,想着村里的长辈们,想着那个总是叽叽喳喳、却会在他受欺负时第一个站出来的少女。
他攥紧了拳头,暗暗发誓:一定要变强,要保护好桃源村,保护好身边这些对他好的人。
风吹过稻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他的誓言。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几声不知名的兽吼,却丝毫没有打破这山村夜晚的宁静。
虾仁不知道,这份宁静,很快就会被打破。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正悄然向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小村庄逼近。而他那看似平凡的身体里,潜藏的、足以撼动整个世界的力量,也即将在血与火的考验中,第一次苏醒。
但此刻,少年心里只有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身边人的守护之心。他推开那扇简陋的木门,将月光和夜色都关在了门外。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还要早起,去帮李大叔挑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