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里的干渴将章源从一阵支离破碎的浅眠中拽醒。
他依旧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旁边是那位看报的老爷爷。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许是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惫达到了某个临界点。
醒来后，第一个清晰的感觉不是休息后的舒缓，而是口腔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燥，比饥饿感更迫切地折磨着他。
手机屏幕显示，06：17。
他“睡”了大概九个小时。
电量掉到了79%。
九个小时，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变化。
天空依旧是那种令人不安的、介于黎明与黄昏之间的恒定色调，光线没有增强也没有减弱。
空气不流动，温度恒定在一种微凉的、毫无生气的状态。
一切都死气沉沉。
水。
他必须找到水。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腿脚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发麻。
他离开了公交站台，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家24小时便利店。
展示架上的薯片残渣和糖果包装解决不了口渴。
他需要液体。
便利店的饮料柜依旧坚固如堡垒。
他徒劳地尝试了几次，甚至找来一个沉重的、静止在货架边的购物篮，用力砸向玻璃门。
购物篮在接触玻璃门的瞬间，仿佛砸在了一堵无形的、极具弹性的墙壁上，被猛地弹开，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玻璃门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绝望感再次攫住了他。
他冲到收银台，看向店员身后那个放着香烟和少量杂物的货架。
没有瓶装水。
他又低头看向店员放在脚边的那个粉色保温杯。
他伸手去拿，手指再次穿透而过。
“操！”
他忍不住骂出声，声音嘶哑难听。
他冲出便利店，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凝固的街道上搜寻。
他看到路边停着的汽车里，驾驶座旁边的杯架上放着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晶莹的液体诱惑着他。
他拉车门，车门如同与车身焊死。
他用力拍打着车窗，里面那个戴着耳机、似乎正在等红灯的司机毫无反应，矿泉水瓶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看到路边一家奶茶店，操作台上放着几杯封好口、贴着订单的奶茶，杯壁上凝结着诱人的水珠——那些水珠也如同晶莹的琥珀，固定在那里。
他同样无法触碰。
干渴像一把锉刀，在他的喉咙里反复摩擦。
嘴唇开始起皮，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刺痛和空无。
他开始扩大搜索范围，不再局限于商业街。
他拐进一条小巷，两边是些老旧的居民楼和临街的小商铺。
一家水果店门口，摆放着各种鲜艳的水果。
他看到一个切开的、用于展示的西瓜，红瓤黑籽，看起来汁水充沛。
他伸手去抓，手指依旧穿透了那诱人的红色果肉。
就在他几乎要***渴逼疯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了巷子角落的一个公共水龙头上。
那是老城区常见的、用于环卫或附近居民偶尔取水的那种铸铁水龙头。
他冲了过去，拧动开关。
和家里的一样，纹丝不动。
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放弃。
他仔细观察着。
水龙头下方，连接着地面的水管似乎有些老旧，在接口处，有一小片不易察觉的、深色的水渍。
那水渍也是凝固的。
他心中一动，蹲下身，用手指去触碰那片水渍。
指尖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湿意！
不是穿透！
是真实的、液体的触感！
这水渍，是独立于水龙头系统之外的，是“泄露”出来的，是“闲置”的状态！
他激动起来，像沙漠中的旅人发现了渗出的地下水。
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擦那片凝固的水渍边缘。
一点极其微小的、如同露珠般的水滴，竟然被他刮了下来，吸附在他的指尖！
他迅速将手指塞进嘴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湿润瞬间***渴的口腔吸收，虽然带着铁锈和泥土的味道，却无异于甘泉。
这点发现给了他巨大的希望。
他开始更仔细地搜寻这片水渍周围，用手指、甚至找来一片掉落在旁边的落叶，小心地刮取着那些凝固的水分子。
过程缓慢而低效，但确实能收集到极其微少的水分。
他花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勉强让喉咙里的灼烧感缓解了一点点。
这太慢了，根本无法满足生存需求。
他站起身，喘着气，环顾西周，思考着哪里还有类似的“漏洞”。
公园？
喷泉？
露天水池？
他朝着记忆中最近的一个小公园走去。
公园里，孩子们保持着奔跑嬉戏的姿态，老人们固定在打太极或下棋的瞬间。
他径首走向公园中心的那个圆形喷水池。
喷水池己经干涸。
池底只有灰尘和落叶，同样处于凝固状态。
他失望地拍了拍池壁。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他注意到喷水池边缘的石材接缝处，生长着一些顽强的青苔。
那些青苔绿油油的，保持着鲜活的颜色，上面似乎……凝结着露珠？
他凑近仔细看。
没错！
那些细小的、圆润的露珠，就附着在青苔的叶尖，在恒定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
它们也是静止的，没有蒸发，也没有滴落。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一颗露珠。
冰凉！
湿润！
真实的触感！
他能收集到这些露珠！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一颗一颗地将青苔上的露珠“摘”下来，然后迅速舔掉。
露水清凉，带着一丝青草的腥气，但无比解渴。
他沿着喷水池边缘，耐心地收集着所有能看到的露珠，如同一个虔诚的朝圣者。
这个过程耗费了他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最终，干渴得到了相当程度的缓解。
他甚至用一片较大的、干净的落叶，折成一个临时的“杯子”，将收集到的露水积攒起来，喝了一小口。
生存的危机暂时解除，但精神上的困境却越发深重。
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眼前这片凝固的、无声的“生活画卷”。
一个母亲正弯腰给孩子系鞋带，孩子手里拿着一个彩色风车，风车的叶片停在旋转到一半的角度。
不远处，一个流浪汉靠在长椅边，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行李袋，手里还拿着半个看起来硬邦邦的面包。
章源的目光在那半个面包上停留了很久。
饥饿感虽然被露水压下去一些，但依旧存在。
他走过去，尝试拿取，手指依旧穿透。
他叹了口气，回到自己坐的长椅。
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绝对的孤独开始显现其真正的杀伤力。
他再次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
“第二天？
根据我的手机时间。
找到了水，在青苔上收集露水。
很麻烦，但至少不会渴死。
还是饿。
看到很多吃的，但摸不到，拿不着。
就像……就像隔着世界上最坚固的玻璃在看一个巨大的超市。”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没有人说话。
连风声都没有。
我对着他们喊，没有人回答。
我好像……开始有点理解那些被困在荒岛上的人了，但他们至少还有大海，有天空，有变化的天气。
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关掉录音，没有回放。
他害怕听到自己声音里那无法掩饰的脆弱。
他站起身，漫无目的地继续行走。
他穿过商业区，看到橱窗里昂贵的商品；他路过高级餐厅，看到桌上摆放精致的、冒着“固态热气”的美食；他经过书店，看到橱窗里展示的、印着“逃离都市”、“寻找心灵归宿”字样的畅销书封面……这一切构成了一种尖锐的讽刺。
这个物质极大丰富的现代文明社会，此刻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庞大而精美的监狱。
他拥有理论上的“自由”，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无法获取任何生存资源，无法与任何“存在”互动。
这种自由，本质上是另一种形态的禁锢，甚至比真正的牢笼更令人绝望，因为它充满了诱惑，却剥夺了你获取诱惑的可能。
他曾是现代社会的边缘人，一个失业的、挣扎求存的毕业生。
而现在，他被抛出了这个社会运转的框架，成了一个彻底的、绝对的旁观者和局外人。
他曾经抱怨系统的冰冷，人际的淡薄，生活的压力，但至少那个系统还在运转，他还有融入的可能，还有挣扎的余地。
现在，系统宕机了，他连挣扎的对象都失去了。
这种彻底的剥离感，让他前所未有地审视自己过去的生活。
那些投出的简历，那些失败的面试，那些对未来的迷茫和焦虑……在眼前这个永恒的静止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又那么真实可悲。
他曾经拼命想抓住的东西，在这个凝固的世界里，都失去了意义。
他走到一座横跨城市河流的大桥上。
河水停止了流动，像一条巨大的、暗绿色的绸带，铺陈在城市之间。
船只在河面上静止，激起的浪花凝固成白色的雕塑。
他扶着冰凉的桥栏，望着下方死寂的河水，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如果跳下去，会怎么样？
会穿透水面吗？
还是会像触碰其他东西一样，被阻挡在外？
又或者……会溺水？
在这个一切物理法则似乎都变得诡异的世界里，死亡会以何种形式降临？
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猛地后退几步，远离桥边。
他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
他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变量，唯一的见证者。
如果连他也消失了，那这个凝固的宇宙，就真的彻底死去了。
可是，活着，又为了什么？
仅仅是为了收集青苔上的露水，和搜寻那些偶然散落的、展示用的薯片吗？
孤独感如同这凝固的空气，无处不在，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
他渴望听到一点声音，哪怕是最讨厌的广场舞音乐，或者是楼下夫妻的争吵声。
他渴望看到一点变化，哪怕是乌云汇聚，下起一场大雨。
他抬起头，对着那永恒不变的、诡异的天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哑的呐喊：“啊——————”声音传播出去，没有回响，迅速被无边的寂静吞噬。
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在空荡的胸腔里，沉重地回应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