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临终前叮嘱我,千万别碰老屋阁楼里那个贴着符的陶瓮。作为村里唯一的大学生,
我嗤之以鼻。拆迁队来了,我亲自砸碎陶瓮,里面只有一捆用红绳系着的头发。当晚,
我梦见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坐在床头,用指甲梳我的头发。村里老人说,
那是几十年前被活埋的新娘,她在找替身。我的头发开始每天脱落,枕头上总有泥巴。
直到我在镜子里看见,我的后背贴着一个腐烂的女人。奶奶咽气前,
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腕子,指甲掐得我生疼。她混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气息游丝,
却一字一顿,砸在我心上:“晚娃……阁楼……东角那个贴了黄符的陶瓮,
千万……千万别打开!”屋子里很暗,只有油灯豆大的光晕在跳,映得奶奶的脸晦明不定。
窗外,七里屯的风呜咽着刮过老旧的窗棂,像谁的哭声。
我那时心里正被一种混合着悲伤和躁动的情绪充斥着,听了这话,
那股子属于“城里大学生”的轻蔑劲儿没压住,脱口而出:“奶,都啥年代了,还信这些?
”我是村里几十年唯一考出去的大学生,在省城读了四年书,科学和理性是我的铠甲。
奶奶没再说话,只是眼睛瞪得更大,空茫茫地望着我,然后,手一松,头歪了过去。
丧事办得简单。七里屯太偏了,藏在大山褶皱里,年轻人都走光了,只剩些走不动的老人。
忙完奶奶的后事,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这座住了我整个童年的老屋,土墙斑驳,木窗腐朽,
一股陈年的霉味萦绕不散。心里盘算着,等拆迁队一来,拿了补偿款,
我就彻底离开这个闭塞的地方。关于奶奶的叮嘱,还有那个阁楼上的陶瓮,
很快就被我抛在了脑后。鬼鬼神神?不过是老一辈的愚昧和迷信。几天后,
拆迁队轰隆隆开了进来,推土机的履带碾过村口的黄土路,像个钢铁怪兽,
打破了七里屯死水般的沉寂。我家老屋是第一批。工头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叼着烟,
指挥着手下就要上阁楼清理。不知怎的,奶奶临终前那张脸猛地在我眼前一闪。我心头一跳,
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等等!阁楼……我自己来!”工头诧异地看我一眼,
啐掉烟蒂:“成,快点啊,赶工期。”我独自爬上那道几乎要散木梯,
嘎吱嘎吱的声响在空寂的屋里格外刺耳。阁楼低矮,布满蛛网,光线从瓦片的缝隙里漏进来,
形成几道灰蒙蒙的光柱。灰尘在光柱里翻滚,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
像是积攒了百年的叹息。角落堆着些破烂家什,而我一眼就看到了它——那个陶瓮。
灰扑扑的,半人高,肚大口小,静静地蹲在最阴暗的东角。瓮口压着一块青砖,
砖上贴着一张黄纸符,朱红的符文早已褪色,蜿蜒扭曲得像干涸的血。它在那里,沉默着,
却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冰冷的存在感。那一刻,心脏莫名地缩紧。但旋即,
一种被愚弄的恼怒涌了上来。就是这东西?让奶奶至死都念念不忘?它挡了我的路,
挡了我奔向新生活的路。“故弄玄虚!”我低骂一句,像是给自己壮胆,四下瞅了瞅,
捡起地上一根锈蚀了的铁钎。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表演般的决绝,我抡起铁钎,
狠狠砸了下去!“哐啷——噗!”陶瓮应声而碎,声音沉闷,并不清脆。
没有想象中黑烟滚滚,也没有妖魔尖啸。只有一堆碎陶片摊在地上,
以及扬起的、呛人的灰尘。我捂着口鼻,等尘埃稍定,才凑过去看。碎陶片中间,
只有一捆头发。头发很长,乌黑,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
也隐隐泛着一种不自然的、油腻的光泽。它们被收拾得整整齐齐,
中间用一根细细的、鲜红如血的绳子紧紧系着,打成了一个死结。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我愣了片刻,随即嗤笑出声。看吧,果然是自己吓自己。一捆头发而已,
说不定是奶奶年轻时的念想。心里那点莫名的紧张顿时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轻松,甚至还有几分验证了“迷信可笑”的得意。
我用铁钎拨弄了一下那捆头发,触感冰凉滑腻,像蛇。嫌恶地皱了皱眉,懒得再管,
转身下了阁楼。“没啥东西,清了吧。”我对工头说。推土机的轰鸣声响起,
巨大的铲斗推向斑驳的土墙。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老屋在尘土飞扬中一点点坍塌,
变成一堆废墟。最后一点与这里的牵绊,似乎也随着这堆砖石瓦砾一起被埋葬了。那天晚上,
我借住在邻村一个远房亲戚家。折腾了一天,身心俱疲,几乎头刚沾枕头,意识就模糊了。
然后,我开始做梦。梦里有月亮,毛茸茸的,发着惨白的光。我站在一片空旷的野地里,
四周是模糊的、摇曳的树影。脚下的地很软,像是刚下过雨,粘稠的泥泞裹着我的脚踝。
我看见一个身影,穿着大红的嫁衣,坐在不远处一个土堆上。背对着我,身段窈窕,
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几乎垂到地面。她手里拿着一把木梳,一下,一下,
梳着那些头发。动作很慢,很轻柔。我想走过去,想看看她的脸,脚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她梳着梳着,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我看不到她的正面,
她的脸似乎笼罩在一团模糊的阴影里。但她好像……在看着我。下一刻,
我发现自己躺在亲戚家那张硬板床上。梦里的感觉却无比真实地延续下来——一只冰冷的手,
在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指甲划过头皮,带着轻微的沙沙声,又凉又腻。我想喊,
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动,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那只手,
就那样一下下地,用指甲梳理着我的头发,无穷无尽。冰冷的触感顺着发丝蔓延全身,
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不知过了多久,那感觉才突然消失。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窗外,天还是黑的,万籁俱寂。我大口喘着气,
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头发。触手冰凉。第二天,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精神萎靡。
想起那个梦,心里一阵膈应,但转念一想,或许是昨天太累,又受了点惊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洗漱的时候,我习惯性地用手拢了拢头发。一把头发,
就那么轻飘飘地掉了下来,落在洗手池白色的釉面上,黑得刺眼。我愣住了,
看着池子里那几十根断发,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又给自己找理由,最近压力大,
掉头发也正常。可事情开始不对劲。接下来几天,每次梳头,
都有大把大把的头发缠在梳齿上。洗头时,掉落的数量更是触目惊心,
一团团黑色堵在下水口,看得我心惊肉跳。照镜子,能明显看到头顶的发缝变宽,
额头两侧也稀疏了不少。这绝不仅仅是压力大那么简单。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
每天早上醒来,枕头上,总会沾着一些黄褐色的、湿润的泥巴印子,带着一股土腥味。
可我明明记得,睡觉前枕头是干净的,而且这屋子在村里,门窗紧闭,哪里来的泥巴?
恐惧像细密的蛛网,开始一点点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强作镇定地去镇上卫生院看了医生。医生看了看,说是斑秃,给开了些维生素和生发水,
叮嘱我放松心情。可那些药水抹在头皮上,只有一片徒劳的冰凉。拆迁还在继续,
整个七里屯都快被夷为平地了。村里仅剩的几个老人,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古怪,
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和畏惧的复杂情绪。他们总是欲言又止,远远看见我就躲开。终于,
在一个傍晚,我堵住了村里年纪最大、据说知道最多旧事的五叔公。
他正蹲在自家即将被推倒的老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我递上一根好烟,
小心翼翼地问:“五叔公,我家老屋阁楼里那个陶瓮……您知道是咋回事吗?
”五叔公的手猛地一抖,烟枪差点掉地上。他抬起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
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你……你把它咋了?”“我……我砸了。”我喉咙发干,
“里面就一捆头发。”“唉——呀!”五叔公一拍大腿,脸上皱纹挤成一团,满是惊惧,
“闯大祸了!你这娃子!你奶奶拼死护着……你咋就不听!”“那里头……到底是啥?
”我的心沉了下去。五叔公猛吸了几口烟,烟雾缭绕中,他压低了声音,
仿佛怕被什么听见:“那是……几十年前,
邻村老赵家买来的那个媳妇儿……”他的声音飘忽起来,把我拉回一个模糊而恐怖的年代。
“那女子,性子烈啊……不肯跟赵家那个傻儿子,拜堂那天,穿着一身红嫁衣,跑了出来。
赵家带着人追,她就往乱葬岗跑……雨下得太大,路滑,
她失足摔进了早年塌陷的一个坟坑里,没爬出来……等找到时,人早就没气儿了,埋在里面,
浑身是泥……”“后来,赵家请了人来,说是她怨气太重,怕她作祟,就……就把她困住了。
用的啥法子不清楚,只听说,用了她的头发,还有她上吊的那根红绳……”五叔公说到这里,
浑浊的眼睛里恐惧更深:“你奶奶,是当初帮忙拾掇那女子遗物的……那陶瓮,
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晚娃子,她那是横死,怨气不散,又在那种极阴之地埋过,
最易化成厉鬼……她是在找替身啊!”“找替身……”我喃喃重复着,浑身冰凉。
“她看中你了……”五叔公的声音带着哭腔,“头发开始掉,是吧?那是她在梳你的头,
用她的阴气换你的阳气……枕头上的泥,是……是她从坟里带来的……等你头发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