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口一反平日的肃穆，此刻像是个被搅乱的蜂巢。
大巴车引擎低沉地轰鸣着，混合着青年学生们特有的、过分活跃的喧闹声。
行李箱的滚轮在水泥地上拉出嘈杂的奏鸣曲，空气中弥漫着防晒霜、驱蚊水和某种看不见的、名为“期待”的荷尔蒙气息。
我们班这群被钢筋混凝土丛林圈养久了的年轻动物，即将被投放到真正的自然里去，每个人都显得有些亢奋。
男生们大多穿着速干衣裤，蹬着登山鞋，努力摆出探险家的派头，互相吹嘘着自己臆想中的野外生存技能；女生们则多是冲锋衣搭配紧身运动裤，妆容精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着防晒攻略和晚上在驻地能不能连上Wi-Fi拍抖音。
莺莺燕燕，叽叽喳喳。
青春的活力几乎要满溢出来，形成一种可视的、躁动的光晕。
“我说望舒，你看那边，苏晓今天这身户外装扮，英姿飒爽啊！
机会来了！”
段晓超用胳膊肘顶了顶我，挤眉弄眼地示意我看不远处正在和闺蜜说笑的苏晓。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苏晓确实穿了一身亮眼的粉白色冲锋衣，衬得皮肤愈发白皙。
她似乎察觉到我们的注视，转头看来，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我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望向那辆即将载我们进入群山的大巴车，心里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亲切，又带着点莫名的……近乡情怯？
“喂，又发呆？”
段晓超对我的反应很不满，“我说，你对美女就这么免疫？
还是说你们北方汉子，都像你这么……呃，沉稳？”
“跟那的人没关系。”
我收回目光，看着身边这个活力过剩的伙伴，忽然想多说两句，“只是觉得，这山……有点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
不都是树、石头，最多再加点猴子？”
段晓超不以为然。
“我爸年轻的时候，也来过这片山区。”
我顿了顿，组织着语言，“他是学电力的，当年跟着省里的专家组下来，做农村电网的调研和改造。”
“哟，叔叔还是技术先驱啊！”
段晓超来了兴趣，“然后呢？
这跟你对山感情特殊有啥关系？
总不能是调研出感情了吧？”
大巴车的行李舱门打开了，人群开始向前涌动。
我们跟着队伍慢慢挪动，我把自己的登山包塞进舱内。
“算是吧。”
我看着远处连绵的、在晨雾中呈现出青灰色的山峦轮廓，声音平静，“他不仅对山有了感情，还对山里的人，有了感情。”
段晓超的眼睛瞬间瞪大了，闪烁着八卦的光芒：“有故事！
快展开讲讲！”
我笑了笑，那段被父母偶尔提及的往事，在此时此景下浮现脑海：“具体细节我也不太清楚，只听我爸喝多了跟老战友吹牛时说过几句。
他说那时候条件苦，经常要徒步进山，一待就是十天半个月。
有一次他们在某个寨子驻扎久了，他帮当地人解决了不少用电的难题，人也实在……然后呢然后呢？”
段晓超催促着，像个听故事的孩子。
“然后，他就被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看上了呗。”
我说得轻描淡写，“据我爸说，我妈当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歌喉像山泉水一样清亮。
他一个北方来的愣头青，就这么把我妈‘骗’回北方去了。
为这事儿，我姥爷当初差点没把他腿打断。”
这段往事在家里算是佳话，但也带着点传奇色彩。
父亲是理性的工程师，母亲是来自神秘山区的美丽女子，他们的结合，像是两个世界的碰撞。
“我靠！
英雄救美……不对，是技术人才赢得芳心！
叔叔牛逼啊！”
段晓超夸张地竖起大拇指，“怪不得你对这山里感觉亲切，这算你半个娘家啊！”
他的话糙理不糙。
虽然母亲在我很小时就因病去世，我对她的印象己经模糊，但血脉里的联系是无法割断的。
这片父亲奋斗过、母亲生长过的土地，对我而言，确实有着不同于普通游客的亲切与好奇。
同学们陆续上车，车厢里顿时充满了笑语和零食袋窸窣的声音。
我和段晓超找到靠后的位置坐下。
就在这时，云静老师上了车。
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便装，背着一个看起来不小的双肩包。
她的出现让喧闹的车厢安静了一瞬，许多男生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
然而，她只是对大家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便径首走到大巴最前排那个单独的座位坐下，仿佛自带一个无形的结界。
她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又戴上了耳机，目光落在书页上，侧影清冷，完全是一副“生人勿进”的姿态。
一路上，同学们唱歌的唱歌，玩游戏的玩游戏，车厢里气氛热烈。
我曾几次鼓起勇气，想走到前面，哪怕只是问一句“云老师，您在看什么书”，或者借此机会，试探一下关于那本《中国傩文化史论与面具图鉴》的事情。
但每一次，看到她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背影，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息，就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我所有酝酿好的开场白都堵了回去。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书，偶尔抬手将一缕滑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窗外流转的山水光影映在她沉静的侧脸上，美好得像一幅画，却也更添神秘。
大巴车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城市的轮廓早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茂密的森林和越来越清澈的天空。
我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又看看前排那个清冷的背影，心中的疑惑与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交织在一起。
这次实习，注定不会只是一次普通的地质考察。
这片承载着我父母过往的山林，以及这个神秘莫测的云静老师，似乎都在将我引向一个未知的、隐藏在世界表象之下的漩涡。
山路崎岖，大巴车微微颠簸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