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与灯影交织中，她的脸苍白清丽，两颗珠贝般纯净无杂质的黑色瞳仁里，溢着浓浓的畏惧与生怯，低低地、怯怯地唤了声：
“邱先生。”
真是我见犹怜，凄美又破碎。
邱砚南半张脸隐没在香烟后，眯了眯眼，轻嘶：“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他虽是港城人，但普通话极为标准***，吐字明晰清澈，配上低醇沉厚的音色，独具优雅高贵格调。
苏蔚从米色的涂鸦帆布包里掏出被她洗净的男士手帕，清爽的洗涤液香氛，遮盖了原本松林般的男士淡香水味。
亦是规整地折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正楷“邱”字在上，笔画严谨流美，凸显大家世族的气韵风范。
双手呈去他面前。
邱砚南淡淡瞥了眼，低眉轻笑：“想起来了。”
“原来是你。”
短短四个字，经由他唇齿流出，仿佛浸润了和风细雨，漫过她心田，漪出阵阵泠泠回响。
但，这只不过是很普通的四个字，他的语气也很普通，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
他复又抬起眉，细细盯在她脸上。
那一晚，红木门缝里的眼睛，泪光清莹，小心翼翼，被发现后，花枝般惊颤的脸，渐渐与眼前这张柔弱又带着一丝孤冷的面容重合。
这反差，有点意思。
苏蔚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此刻只有一个感受，就是害怕。
从见他的第一眼，她就觉得他很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言行举止总是慢条斯理、漫不经心，令人看不透也猜不透。
但她一个还未经历多少世事的丫头片子，又能看得透谁呢？
更遑论这种高踞云端、翻覆风雨的人了。
所以，当他盯着她，却不说话时，那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持枪的猎人在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手无寸铁的羔羊。
她还狼狈地呆坐在地上，弱不禁风的身躯，不自在地缩了缩。
半晌，他徐徐开口：“伤哪了？”
他在关心她。
但关心的语气都带着一股纡尊降贵的慵懒味道。
她嘤声，像蚊子嗡嗡：“没有。”
邱砚南颔了颔首，意兴阑珊：“既然无事，那就走吧。”
后半句是对助理庄弘景说的。
车窗正要升上，苏蔚蓦地从地上爬起来，声音急切：“邱先生，我——”
邱砚南停住手中动作，懒懒一抬眉：“还有事？”
其实，他早就一眼看穿这场“事故”不是偶然，而是精心预谋的“碰瓷”。
所以，他很气定神闲地等着她的下文。
苏蔚嗫嚅着，挣扎着、犹疑着，最终鼓起勇气：“邱先生，我能占用您宝贵的十分钟时间吗？”
邱砚南悠然：“好啊，说吧。”
“…………” 苏蔚的脸微微涨红，在月光清影中，亦十分明显。
她再次嗫嚅半刻，然后强逼自己说出那句话：“我想……和您单独聊一聊。”
“在……在一个安静的地方。”
她真是羞得想死。
人生第一次，如此不要脸地把自己送去一个男人面前，而且，还是一个陌生男人。
如果此刻，只有她自己的话，她简直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然后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再也不见人了。
她没脸见人，更没脸见自己。
空气有一瞬的静止。
庄弘景听了这话，都不由得惊愕一愣。
心想，现在的小姑娘也太大胆放得开了吧？
竟然当街拦人？！
还想出这种专挑贵的车碰瓷的手段。
邱砚南不动声色，盯着她沉默数息，那眸中冰冷的审视仿佛透骨敲髓，要将她洞悉个干净彻底一般。
旋即，他微勾起唇，将烟摁熄在车载烟灰缸里，简洁道：“上车吧。”
庄弘景瞪大眼睛看了自己老板一眼，感觉三观被颠覆。
·
真不愧是劳斯莱斯·幻影系列里的元首级座驾，就像一座移动的宫殿似地。
后座宽敞得如顶级商务舱，航空级独立真皮座椅舒适柔软，车内通风系统循环送入新鲜空气，淡淡的雪松木香氛萦绕鼻端，有一种宁静、高雅、尊贵的气息。
与身边男人身上的气质，如出一辙。
一身出自萨维尔街量体裁衣的顶级手工定制西装，衬衣领带一丝不苟；意大利顶级蜥蜴皮鞋奢贵非凡，线条挺括精密，鞋面充满饱和的光泽感；腕间百达翡丽鹦鹉螺，白金表带，深蓝表盘，神秘又高贵。
这身行头加起来，不亚于把一辆迈凯伦穿在身上。
他悠然端坐的样子，与这辆元首级劳斯莱斯·幻影简直浑然天成。
仿佛他天生就是这辆车的主人。
苏蔚再反观自己，拘谨地坐在座椅里，连后背都不敢靠，就这样一直绷直着腰。
身上普普通通的毛衣外套、针织裙、围巾，还挎了个有些土气的帆布包。
若是放在大众里，这就是一身符合她气质的文艺女神装扮，还会被时尚博主录入深秋穿搭指南。
但置身于这辆连香味都透着矜贵的千万级豪车里，就显得很格格不入了，仿佛用藏品级的白玉瓷盘，盛海带汤……
局促，上不了台面。
充沛的动力性能，使车在行驶过程中，不论是轻踩油门超车还是缓点刹车降速，都平稳流畅得悄无声息、优雅得气定神闲。
再加上顶尖的双涂层隔音材料，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屏障轻罩下来，隔绝了外界一切风声路噪，车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苏蔚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击胸腔。
邱砚南修长双腿交叠，十指松松交叉在身前，闭目养着神。
俄顷，他悠悠开口：“你很紧张吗？”
“………” 苏蔚：“没……没有。”
“是你自己要上车的。”
他一直闭着眼，连脸都没有偏一下。
语气泰然，似乎带了点小小的揶揄。
苏蔚低下微红的脸，小声道：“我知道。只是……我们现在要去哪？”
“别急，马上就到了。”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苏蔚手心里开始不由自主地冒汗。
·
麓枫大酒店，顶层行政套。
庄弘景周到地给她倒了杯温热水。
玻璃杯底轻轻磕在白色大理石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锥形吊灯洒下光圈，将她白皙的面庞映得更加雪白。
她坐在高脚椅上，双手捧起玻璃杯，饮了口热水，霎时，暖意一圈一圈在体内扩散开来，寒意渐渐褪去。
邱砚南靠坐在五米长的L型宽大米色沙发里。
客厅将近百平，意式极简风，显得空而大，却莫名有一种沉静感。
主灯未开，只有地缝灯透出柔暗的暖光。
身后180度全景式巨幅落地窗，将京市繁华的夜色，如流光溢彩的幕布般呈现在视野里。
这家五星级顶奢大酒店，是邱家名下产业。
所以，这间房说是行政套，其实就像个大平层，是专门根据邱砚南的喜好打造的，不对外开放。
专供他来京出差时的临时居所。
寸土寸金的中心地段，这么大一个套房，只做了一间卧室，简直奢侈。
不过他平时也很少住在这，只是偶尔想俯瞰京市夜景，小酌一杯怡情时，才会留宿一晚，权当放松。
他指间擎烟，不动声色地观摩着苏蔚。
他自诩见过的世家小姐、名人模特无数，但此刻也要真心夸赞一句，她是很美的。
薄施粉黛，没有攻击性，清丽脱俗，玉质天成，放之人群中一眼便能捕捉。
但那看似柔弱的眉眼间，却总不经意闪过一抹孤高的倔傲。
让人忍不住有些好奇，想深入去探究，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做出什么样反差的事。
此刻，她捧着水杯，坐于灯下，低垂的羽睫根根分明。
但紧抿的唇、拘谨的坐姿、略显局促的神色，都显得她整个人有点呆。
其实，她从路边冲出来的时候，他就发现，她精神有些恍惚，似是心里压着什么沉重的事，她已不堪重负，或者准确说，是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
烟燃至半截，他才终于开口：“休息好了？可以开始你的十分钟谈话了吧。”
苏蔚瞟了眼旁边站着的庄弘景。
邱砚南会意，抬腕扬了一下。
庄弘景得令，退出了行政套。
这下，再没有任何障碍了。
苏蔚从椅子上起身，很努力镇定地走至茶几前。
邱砚南好整以暇地等着，烟也悠然地在指间燃烧。
心似乎跳得更厉害了，几乎快让她窒息，脑子里乱七八糟闪过很多念头，但都模糊不清。
她不争气地掏出他那块手帕，双手恭敬伸出：“这个，还您。”
邱砚南散漫地勾了下唇：“送出去的东西，我从来不会要回，扔了吧。”
苏蔚：“…………”
这手帕三千五百五十五RMB，就这么不要了？！
果然，有钱人都不把钱当钱。
她又默默将手帕收进自己几十块钱的帆布包里。
这么贵，她可舍不得扔，即使不是她的东西，她也会有一种负罪感。
邱砚南将燃尽了的烟蒂摁熄在茶几上的大理石烟灰缸里。
随即又从定制的18K纯金属烟盒里掏出一根，手腕一翻，优雅利落地衔进嘴里。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烟瘾大的人。
极度自律的他，日常用量都会控制在五根以内，有时候一天都难得抽上一根。
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兴致很好。
“苏小姐，你确定要把宝贵的十分钟浪费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他戳了戳腕间的百达翡丽，“你的时间不多了，直接进入正题吧。”
他怎么知道她还有正题？！
苏蔚微微一惊。
这人太可怕了，真的能一眼就把人看穿。
她十指攥紧两侧裙摆，骨节用力到泛出青白。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再彻底呼出。
人在终于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的时候，心情反而会平静下来，脑子里也什么都不想了。
她将帆布包丢在地上，首先扯掉了脖子上厚厚的羊毛围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