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朔在他的微尘宇宙中不知待了多久。
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与外界不同。
他时而凝视着那片代表儿子笑脸的核心光球,时而触碰那些旋转的记忆碎片,每一次接触都能唤起一段鲜活的过往。
饥饿与疲惫感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源自存在本身的充实感。
然而,这片初生的宇宙太过微小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象海那无边无际的“存在压力”正从西面八方挤压着这个脆弱的空间边界。
它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座玻璃暖房,虽然内部温暖,却时刻面临着被外部洪流碾碎的风险。
他必须了解这个世界,找到让宇宙稳固甚至成长的方法。
这个念头一起,他与微尘宇宙的连接似乎更深了。
他尝试着将意识向外延伸,如同触角般小心翼翼地探出边界,接触那片流淌的光海。
刹那间,庞杂的信息流涌入——不是记忆,而是无数心象宇宙散发出的微弱“存在信号”。
有的炽热如烈阳,有的冰冷如寒铁,有的混乱如漩涡,有的有序如钟表。
它们散布在光海的各处,如同星辰般遥不可及。
其中一个信号,离他非常近。
那感觉并非强大,而是一种历经无尽岁月的、磐石般的“稳固”。
像海岸边的礁石,任由浪潮冲刷,岿然不动。
杨青朔心念一动,整个微尘宇宙开始极其缓慢地、朝着那个信号的方向“漂流”。
这个过程耗费心神,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如同缆绳,绷得紧紧的,牵引着这个小小的世界在光海中艰难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化。
光海的流淌在这里变得平缓,形成了一片相对宁静的“浅滩”。
细碎的光尘堆积,构成了实质的海岸。
而就在岸边,系着一艘样式古朴、甚至有些破旧的小舟。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坐在小舟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烟斗,却没有点燃,只是那么叼着。
他穿着像是用某种黯淡兽皮缝制的衣服,背影透着一股与这片奇幻光海格格不入的沧桑。
似乎是感应到杨青朔的靠近,那人缓缓回过头。
那是一张布满深深皱纹的脸,看上去约莫五六十岁,眼神浑浊,却又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清明。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侧脸颊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那疤痕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色,仿佛连“记忆”和“光”都无法将其修复。
“新来的?”
老人的声音沙哑,像磨砂纸擦过石头。
杨青朔站在自己的微尘宇宙边缘,谨慎地点了点头:“我刚到这里不久。”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尤其在杨青朔那片微小却稳固的宇宙上停留了片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能自己凝宇宙,还找得到这儿来,算你不全是糊涂蛋。”
他敲了敲烟斗,“我叫老舟,摆渡的。”
“摆渡?”
“心象海无边,靠自己漂,猴年马月也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老舟用烟斗指了指脚下的小舟,“想去哪儿,付船资,我送你一程。”
“船资是什么?”
“一段记忆。”
老舟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对你来说,最舍不得的那段。”
杨青朔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向宇宙中央,那片代表儿子笑脸的光球。
“别紧张,小子。”
老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是要你那个‘核心’。
随便一段……对你来说足够珍贵的就行。
越珍贵,船走得越稳,越远。”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在这片海里,记忆就是货币,是燃料,也是……枷锁。”
杨青朔沉默片刻,问道:“我想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还有,我该怎么让我的宇宙……变得更强?”
老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个问题,一段记忆。
先付船资。”
杨青朔犹豫了。
他的每一段记忆都弥足珍贵,那是他存在的证明。
但他需要信息。
他回想起不久前,优生那完美而冰冷的脸,以及那个神秘的警告。
他必须了解这个世界。
他闭上眼,意识沉入微尘宇宙。
片刻后,他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团柔和的光。
光晕中,是父亲在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用力拍着他肩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红了眼眶的沉默画面。
那是骄傲,是期许,也是无声的告别。
老舟接过这团光,放在眼前端详了一下,仿佛能看清其中的内容。
他点了点头,将其收入怀中那件兽皮衣服的内袋。
“第一个问题,”老舟开口,声音依旧沙哑,“这里,是‘心象海’,所有意识的起点与终点。
活着的时候,你们的意识像水汽,弥散在天地间。
死了,水汽凝结,落回这片海。”
他用烟斗划了一圈:“海里都是记忆和情感的碎片。
够强、够执念的意识,就能从海里捞出碎片,搭起自己的窝,就是你这样的‘心象宇宙’。
弱的、散的,就被海同化,成为养料。”
杨青朔心中凛然。
这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
“第二个问题,”老舟继续道,“想让你的窝变大变结实?
简单,继续从海里捞碎片,用你的‘核心’去消化它们,变成你宇宙的一部分。
捞得越多,消化得越好,宇宙就越稳固,越大。”
他瞥了一眼杨青朔那微小的宇宙,哼了一声:“不过,贪多嚼不烂。
海里的碎片带着原主的情感和执念,乱吃,小心撑死,或者……变成另一个人。”
“怎么‘捞’?
怎么‘消化’?”
杨青朔追问。
老舟伸出粗糙的手掌:“新的问题,新的船资。”
杨青朔沉默了。
他意识到,在这里,知识是昂贵的。
就在这时,远处的心象海突然传来一阵不正常的波动。
一片巨大的、暗沉沉的“阴影”正朝着这个方向缓缓蔓延而来,它所过之处,光海的颜色都变得污浊,一些微弱的心象宇宙光点如同被吹熄的烛火般瞬间黯淡。
老舟脸色微变,猛地站起身。
“晦气!”
他啐了一口,“是‘记忆暗流’,专门吞噬弱小宇宙的玩意儿。
小子,你运气不好。”
他看向杨青朔,语速加快:“给你个忠告,算是你刚才那段记忆的添头。
赶紧走,躲回你的窝里,收敛所有气息。
暗流是靠感知‘存在信号’觅食的。”
杨青朔看着那片迅速逼近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流,心头一紧。
他的宇宙太弱小,绝对无法抵抗。
“老舟,你能……我不能。”
老舟打断他,重新坐回小舟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我只是个摆渡的,不参与海里的纷争。
自己的劫,自己渡。”
他叼起空烟斗,望向那片暗流,眼神古井无波,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风景。
“付不起带我离开的船资,就自己想办法活下来吧。
活不下来……”他顿了顿,“那就说明,你的故事,到此为止了。”
杨青朔看着那片吞噬一切的暗流,又看了看冷漠的老舟,最后看向自己掌心中那片微小的、承载着他所有牵挂的宇宙。
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有太多疑惑没有解开,还有家人……在等他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意识全力收束,整个微尘宇宙的光芒瞬间黯淡到极致,如同宇宙诞生前的奇点,小心翼翼地向着与暗流相反的方位,开始了又一次艰难的漂流。
身后,是那片无声逼近的死亡阴影,以及摆渡人老舟那双看尽沧桑、毫无波澜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