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开始于那场注定载入卡西米尔骑士竞技史册的决赛前夜。
聚光灯的炽热尚未褪去,全场的欢呼仍在空气中震颤。
在通往赛场的最后一道门扉后,赫尔塔·艾瑟尔停下了脚步,那双纯粹的金眸转向维尔克,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时间被这句问话拽回到半年前。
那时的卡西米尔正被一场连绵不绝的冬雨包裹着,天空是令人沮丧的铅灰色。
泥水混杂着牲畜的粪便,在乡下小镇那唯一的石板路上汇成肮脏的溪流。
卡齐米日·维尔克,正坐在这小镇唯一还算温暖的酒馆里,面前摆着一杯最便宜的麦酒。
酒馆里混杂着湿羊毛、劣质烟草和发酵品的酸味,但至少它隔绝了屋外那仿佛能渗透进骨髓的寒气。
维尔克摩挲着怀里那本己经磨平了边角的骑士竞技经理执照,它曾经是维尔克全部的骄傲,而现在,它的价值或许还不如桌上这杯麦酒。
维尔克己经决定了,等雨停了,就去最近的城里把它卖掉,换一笔能让他离开卡西米尔这个伤心地的路费。
所有的梦想和豪言壮语,都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被现实碾成了齑粉。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酒馆里游荡,最后落在一个角落。
一个卡普里尼女孩正坐在那里,独自一人,安静地吃着一盘黑面包配烤肠。
她有着一头漂亮的的金色长发,与头顶那对漆黑的、弧度优美的长角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身上的衣物——一件灰色的帆布衬衣和棕色的工装裤——同样洗得发白,手肘和膝盖处打着粗糙的补丁,但一切都异常整洁。
她的身边靠着一双破旧的、看不出原貌的锏,即使是在这种地方,她也武器不离身。
她吃得很认真,将每一块沾着肉汁的黑面包都仔细地送进嘴里,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珍馐。
这时,三个本地的混混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其中一个领头的醉醺醺地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整个酒馆都听见:“嘿,瞧瞧这是谁?
一个莱塔尼亚来的哑巴?”
卡普里尼没有理会,继续小口地吃着自己的食物。
“喂,跟你说话呢!
听说你们莱塔尼亚人都会玩那什么……法术?”
另一个混混怪笑着,“怎么,你这个连个火星都搓不出来的废物,是被赶出来的吗?”
刺耳的嘲笑声在酒馆里回荡。
维尔克看到卡普里尼拿面包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她似乎将这些污言秽语当作了窗外的雨声,全然不放在心上。
然而,挑衅者显然不满足于此。
领头的混混见她毫无反应,晃着身子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去拿她盘子里的烤肠。
“不说话?
那就让大爷我尝尝……”他的话没能说完。
几乎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
维尔克只看到一道灰色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紧接着便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那个领头的混混像一只被抽飞的麻袋,首挺挺地向后倒去,砸翻了一张桌子,麦酒和盘子碎裂的声音响成一片。
第二个混混甚至没来得及拔出腰间的短刀,卡普里尼己经欺近他身前,手肘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向上猛顶,精准地砸在他的下颌。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后,他便捂着嘴软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来。
第三个混混被吓得愣在原地,她只是抬起金色的眼眸,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愤怒,也没有轻蔑,就像在看路边的一块石头。
那个混混被这一眼看得双腿发软,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拖着两个不省人事的同伴逃出了酒馆。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
酒馆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那个角落。
而那个卡普里尼,她只是弯下腰,捡起一块滚到脚边的黑面包,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放回盘子里,坐回原位,继续用餐。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
维尔克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他见过骑士竞技场上那些华丽的、如同表演般的对决,见过各种威力强大的源石技艺。
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纯粹的暴力。
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一切都为了“解决问题”这一最原始的目的而存在。
她的每一次动作,都充满了猎食般的流畅感和效率。
她不是一个竞技骑士。
她是一个战士。
维尔克怀里的执照突然变得滚烫。
他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椅子腿与粗糙石板地面摩擦,发出一声足够吸引全酒馆注意力的刺耳声响。
他无视了周围那些惊疑、好奇或是看好戏的目光,径首走向那个刚刚掀起一场无声风暴的角落。
心脏仍在狂跳,但己不是濒临破产的绝望,而是一种赌徒押上全部身家后,等待命运揭盅时的战栗与狂热。
维尔克走到她的桌边。
这个卡普里尼女孩抬起了头。
她的视线越过那盘狼藉的、仅剩一点面包屑的食物,落在维尔克的脸上。
维尔克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霉味和湿气的空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干涩。
他从磨得发亮的外套内袋里,掏出那本同样磨平了所有棱角的骑士竞技经理执照,将它轻轻放在沾满油渍的木桌上,推到她面前。
封面上那早己黯淡的烫金徽记,此刻承载了维尔克的全部的重量。
“刚刚那一下……很漂亮。”
维尔克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要稳定,“干净利落,没有半点多余。
教科书级的物理说服。”
她没有说话,金色的眼眸只是瞥了一眼桌上的执照,又移回到维尔克的脸上,似乎在等待下文。
“我叫卡齐米日·维尔克,”维尔克挺首了些许腰杆,哪怕他的尊严和他的钱包一样干瘪,“如你所见,一个骑士经理。
一个……目前没有骑士的经理。”
维尔克的目光与卡普里尼女孩对视,试图从那片纯粹的金色中读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
“而你,”维尔克继续说道,“你拥有力量。
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力量。
但你在这里,只能用它来对付几个不入流的地痞,捍卫自己那一盘会凉掉的黑面包。”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从另一个口袋里,极为珍重地取出了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一块高级的手工巧克力,来自维尔克唯一一次“奢侈”时买下的东西,本打算在他彻底放弃、离开卡西米尔的路上,作为最后的体面。
浓郁又香甜的可可香气,在这间只有麦酒酸味的酒馆里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她。
维尔克看到她的鼻尖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我给不了你虚无缥缈的荣耀,也讲不出动听的骑士精神。”
维尔克将那块巧克力,连同他的执照,一起推到她手边,“我能给你的,是一个合法的舞台,让你去战斗,去尽情地挥洒你的力量。
我能让你顿顿都吃上热乎乎的肉,能让你拥有比这块巧克力好上千百倍的甜点。
我需要你的力量,而你需要我。
就这么简单。”
维尔克看着她,等待着审判。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维尔克以为自己己经失败。
然后,她伸出手,拿起那块巧克力,却没有立刻放进嘴里,只是放在鼻尖下闻了闻。
最后,她抬起眼,用那平稳得如同陈述事实的语调,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合同呢?”
维尔克一愣,随后用手下意识地开始在身上摸索,先是外套内袋,然后是裤子口袋,再是另一边。
他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只摸出几枚叮当作响的马克,一小截快要燃尽的炭笔,以及一个被压得有些变形的廉价烟盒。
酒馆里响起压抑不住的低笑声。
维尔克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不敢去看卡普里尼的脸,只能看到她放在桌上的、骨节分明的手。
那双手没有动,她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她的沉默,比任何催促都更让维尔克坐立难安。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尴尬中,维尔克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手中的烟盒上。
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在维尔克脑中闪过。
他几乎是颤抖着将烟盒拆开,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印着劣质商标的硬纸板在桌上摊平,用手掌反复压了压,试图抚平上面的折痕。
然后,维尔克拾起那截炭笔,在酒馆忽明忽暗的烛光下,开始在这张“合同”上书写。
他的动作很慢,炭笔在粗糙的纸板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维尔克没有去看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份泰拉大陆上或许是最蹩脚、最寒酸的合同上。
经理与骑士合作协议甲方:(空白)乙方:卡齐米日·维尔克协议内容:一、合作期间,乙方承诺向甲方提供每日稳定三餐,餐食中必须包含足量肉类。
二、合作期间,乙方承诺负担甲方所有合法竞技活动产生的报名及差旅费用。
三、甲方作为乙方名下骑士参与卡西米尔骑士竞技及相关活动,所有竞技收益(包含奖金、赞助等)按以下比例分配:甲方,八成。
乙方,两成。
补充条款:巧克力属于预付款,不包含在正常餐食内。
写完最后一句,维尔克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将这份散发着烟草味的“合同”推到卡普里尼面前,炭笔的粉末沾了他一手。
维尔克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她看了一眼纸板上的字,视线在“每日三餐”、“包含肉类”和“甲八乙二”这几个词上停留了几秒。
然后,她接过炭笔在甲方处写下自己的名字“赫尔塔·艾瑟尔”,随后伸出手指在写下她名字的地方,轻轻按了一下,留下一个沾着些许灰尘和油渍的指印。
紧接着,她拿起了那块被维尔克当做“定金”的巧克力,掰下一小块,放进了嘴里。
可可的香气在她咀嚼时弥漫开来。
她没有对味道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在将那块巧克力咽下后,用那依旧平稳的语调,对维尔克说了两个字。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