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从无边的黑暗与窒息中猛地拽了出来。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拖着长腔，在耳边嗡嗡响：“……the importance of cultural diversity in the era of globalization，都记下来，这个短语高考常考！”
那声音熟得发涩，像沉在记忆底的旧磁带，转着转着就飘了上来。
紧接着是嗅觉。
粉笔灰的细尘钻进鼻腔，混着旧木课桌的霉味、蓝白校服上淡淡的洗衣粉香，那是属于青春的、拥挤又鲜活的味道，压得我鼻尖发酸。
然后是触觉。
硬木椅硌着后背，比我那把工学椅硌得生疼；手肘下的课本封面粗糙，指尖能摸到纸页的纹路，和图纸的光滑质感完全不同。
最后是视觉。
我费了劲才掀开重得像粘了胶的眼皮，阳光从左窗斜切进来，在满是划痕的课桌上投下亮斑，灰尘在光柱里飘。
眼前是一排排蓝白校服的背影，有人低头记笔记，有人偷偷转笔，讲台上站着的中年女人，黑框眼镜滑到鼻尖，手里捧着英语课本 ，是王老师，高中时最严的老师，总爱拖堂。
林晚风的呼吸突然顿住。
我猛地低头看自己：蓝白校服洗得发白，袖口沾着块圆珠笔印；摊开的课本封面上印着 “高三英语（下）”，页面停在全球化单元；再看手，纤细、紧致，指甲修剪得整齐，透着粉，不是那双握惯鼠标、指关节发僵的手。
这不是梦。
心脏被攥爆的剧痛、窒息时的冰凉、那些真实到刺骨的记忆，还在胸腔里翻涌，让我的心脏突突狂跳。
可我明明……“林晚风！”
讲台上传来呵斥，打断了我的混乱。
王老师扶了扶眼镜，目光像钉子似的扎过来：“我讲的就这么没意思？
还是你觉得高考英语稳了，不用听了？”
教室里飘起几声低笑。
同桌苏晓赶紧用手肘顶了顶我，嘴型压得极低：“快醒醒，王老师盯着你呢！”
林晚风下意识地站起来，椅子腿蹭着水泥地，“刺啦” 一声格外刺耳。
我的声音干得发哑，还带着股陌生的青涩：“对…… 对不起，王老师。”
“坐下！
精神点！
高三每分每秒都金贵！”
王老师皱眉转身，粉笔在黑板上划出 “吱呀” 声。
林晚风缓缓坐下，后背绷得发紧，像是被无形的线拽着，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苏晓又凑过来，胳膊肘轻轻蹭了蹭我的校服袖子，声音压得比刚才还低，带着点担忧：“你咋了？
脸白得跟纸似的，昨晚熬太晚复习了？
还是哪儿不舒服啊？”
我摇摇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发紧发涩，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连贯：“没…… 没事，就是有点懵。”
是真的懵。
不是熬夜后的昏沉，是灵魂被塞进陌生躯壳的错位感，是跨越近二十年时光的恍惚。
我回来了？
回到 2003 年？
回到这个连高考都还没经历的高三？
这个念头像块烧红的巨石，“咚” 地砸进脑海，惊涛骇浪瞬间把我裹住 —— 先是震惊，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水，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接着是不敢信，我偷偷掐了把大腿，尖锐的痛感传来，才敢确认这不是临死前的幻觉；最后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像岩浆似的从心底涌上来，烧得我指尖发颤，眼眶瞬间就热了。
可下一秒，这股狂喜就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 乐乐！
我的乐乐！
那个总是抱着缺耳朵毛绒兔子、在黑暗里等我回家的孩子，那个发语音时怕吵醒我、刻意压低声线的孩子，那个永远等不到我一句 “妈妈马上回” 的孩子…… 前世我猝死在办公室时，乐乐还在等我的消息，手机里还存着那句没得到回应的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呀”。
心脏突然像被一只手攥住，疼得我弯了弯腰，额头抵在冰凉的课桌上。
苏晓吓了一跳，赶紧拍了拍我的背：“晚风？
你真没事啊？
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我没事……” 林晚风闷声说，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赶紧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不能在教室里哭，不能让别人看出异常。
可脑海里全是乐乐的样子。
我想起乐乐五岁那年，发烧到39度，我在公司赶项目图纸，让前夫带孩子去医院，结果前夫跟朋友去喝酒，把乐乐一个人丢在家里，最后是邻居阿姨听见孩子哭，才送去的医院；想起乐乐六岁生日，我答应陪他去游乐园，结果甲方临时改方案，我只能在电话里跟乐乐说 “对不起”，后来回家时，看见乐乐抱着我买的生日蛋糕，坐在门口等我，蛋糕上的蜡烛都化了；想起乐乐总说 “妈妈，你能不能别总加班”，我每次都哄他 “等妈妈拿到证书就好了”，可最后证书拿到了，我却永远地离开了。
更让我心慌的是那个男人乐乐的爸爸，我前世的丈夫。
那个婚前甜言蜜语、婚后原形毕露的渣男，他从不关心乐乐的生活，乐乐的家长会他一次没去过，乐乐哭闹时他只会嫌烦，甚至在我加班时，连孩子的晚饭都懒得做，只给乐乐泡方便面。
前世我总想着 “为了乐乐凑活过”，可现在我回来了，回到了还没认识那个男人的时候，2005年的我，还在高三，还没经历后来的恋爱、结婚、生子，还没让乐乐来到这个世界上受委屈。
“乐乐还没出生……” 我小声喃喃，指尖抠着课本的边角，纸页被我捏得发皱，“现在还来得及，我不能再让他受委屈，不能再让那个男人伤害他。”
苏晓没听清我的话，皱着眉问：“你说啥？
谁还没出生啊？”
林晚风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我赶紧掩饰地翻了翻课本，避开苏晓的目光：“没…… 没说啥，就是在想刚才老师讲的语法。”
苏晓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追问，只是把自己的笔记本推过来：“刚才你走神，我帮你记了重点，等会儿你看看。”
看着苏晓递过来的笔记本，上面字迹工整，标着红色的重点符号，林晚风心里一阵暖，这是我高中时最好的朋友，前世因为工作忙，渐渐断了联系，现在能再见到年轻的苏晓，能再拥有一次这样的友情，也是上天的馈赠。
可随即，更重的担忧又涌了上来。
就算我现在避开那个渣男，未来乐乐出生后，我能给乐乐一个好的生活吗？
2005年的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三学生，没有钱，没有人脉，连自己的未来都还没定数。
我想给乐乐最好的陪伴，可也需要有能力养活他，不能让他跟着自己受苦。
“叮铃铃 ——” 下课铃突然响了，王老师合上课本，敲了敲黑板：“下午把练习册交上来，别忘带了！”
说完便拿着教案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瞬间热闹起来，有人收拾书包准备去食堂，有人围在一起讨论刚才的英语题。
苏晓收拾着课本，又问：“等会儿去食堂不？
今天有你爱吃的番茄炒蛋，去晚了就没了。”
林晚风抬起头，看向窗外，阳光更亮了，透过玻璃照在课桌上，把课本上的英文单词照得清清楚楚。
我深吸了口气，粉笔灰的味道还在鼻腔里，可这一次，我不再觉得窒息，反而觉得踏实，这是真实的生活，是我重新来过的机会。
我看向苏晓，扯出一个比刚才更真切的笑：“去，一起。”
走到教室门口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没有手机，没有那些催命的工作消息，只有口袋里揣着的一支笔和一块橡皮。
可我心里却有了前所未有的坚定：路要一步一步走，先好好高考，选一个能让自己有能力的专业，然后避开那个渣男，等未来有能力了，再迎接乐乐的到来。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乐乐等我回家，不会再让他受一点委屈。
我要陪着乐乐长大，看他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第一次上学，要把前世错过的所有时光，都一点一点补回来。
阳光落在我的肩膀上，暖洋洋的，像乐乐小时候胖乎乎的手搭在我肩上的温度。
林晚风握紧了拳头，指尖的颤抖渐渐平息，我的新人生，从这个高三的下午开始，为了乐乐，也为了自己，我要好好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