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石无言

手机的震动声在过于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陈默看了一眼屏幕，是妻子从城里打来的。

他没有接，知道无非又是催促他关掉这赔钱的店，回城找个安稳工作之类的话。他挂断电话，

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1街上，一个游客模样的年轻人，

在一个摊前提溜起一串五颜六色的阿拉善玛瑙手串，摊主唾沫横飞地吹嘘着，

价格却低得在几年前连颗像样的珠子都买不到。“假的，染色的。”陈默在心里默念，

连出去戳穿的欲望都没有。这行当，真假早已不重要，信心塌了，一切都完了。

他的思绪飘回了几年前。那时的“奇石街”，简直就是个沸腾的**。天南地北的口音混杂，

资金像洪水一样涌入。一块品相好的原石，刚从阿拉善运过来，就能在几家店铺间倒手数次，

价格翻着跟头往上蹿。他记得自己曾为了一块拳头大小、色彩斑斓的“七彩糖心”料，

和另一个老板争得面红耳赤，最终以一辆中级轿车的价格拿下，转身雕成一件小把件，

利润又翻了一倍。那时，空气里弥漫着金钱和欲望的味道，每个人都红着眼，

相信这瑰丽的石头能点石成金。 “陈老板！好久不见，生意兴隆啊！

”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将陈默从回忆里拽出。他抬头，

看到了周老板——那个曾经在这条街上掀起过无数风浪的投机客。

周老板依旧穿着考究的西装，大腹便便，脸上挂着那种熟悉的、仿佛永远在算计的笑容。

与周围环境的破败格格不入。“周老板看来是风雨不侵。”陈默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哎，

小打小闹，早就不玩石头了，风险太大。”周老板摆摆手，凑近柜台，

目光扫过那尊“戈壁落日”，啧啧两声：“好东西还是好东西啊，可惜，生不逢时。怎么样，

老陈，扛不住了吧？早点出手，止损为上。”陈默没接话，

只是默默擦拭着手里一块刚收来的、其貌不扬的灰褐色原石。这石头皮壳粗糙，

但打灯能看到内部极好的玉化度和隐约的红色肌理。他是从一个急着用钱的老矿工后代手里，

以近乎废料的价格收来的。 周老板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石头，

嗤笑道：“还捣鼓这些玩意儿呢？现在谁还认这个？听我一句劝，这阿拉善玛瑙，已经完了。

”正在这时，陈默的手机再次响起，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皱了皱眉，接通。 “您好，

是陈默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干练悦耳的女声，“我叫苏雅，

是‘璞雅珠宝’的品牌总监。我们公司对阿拉善玛瑙很感兴趣，想深入了解一下源头和市场，

不知能否请您做我们的向导和顾问？” 周老板显然也听到了只言片语，

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低声道：“得，又来个想捡漏的冤大头。老陈，你忙，我先走了。

” 陈默没有理会周老板的风凉话，他对着电话，沉默了几秒，窗外戈壁的风吹动着店门，

发出吱呀的轻响。 “好。”他最终应道，“什么时候出发？”2三天后，

陈默的越野车行驶在通往阿拉善腹地的公路上。副驾驶上坐着苏雅，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户外装束，与初次电话里的印象相符，干练、精致，

眼神中充满了对这次行程的审视与期待。车窗外，是无垠的戈壁滩。天地辽阔，

赭黄色的沙地与灰蓝色的天空在远方交融，形成一条笔直而冷酷的界线。

稀疏的骆驼刺和梭梭草顽强地扎根在沙土中，迎着风微微颤抖。这里的风景，

与“奇石街”的破败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荒凉，却更显得真实而富有力量。

“这里的景色……很震撼。”苏雅望着窗外，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有一种……未被驯服的野性美。”陈默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

目光平视前方：“石头就是从这种地方长出来的。它们的颜色，

是亿万年地质变迁、矿物渗透的结果；它们的棱角，是被风沙磨出来的。这里的每一块石头，

都带着戈壁的魂。”苏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拿出平板电脑，调出资料：“陈先生，

我们‘璞雅珠宝’之前主要做翡翠和钻石。这次关注阿拉善玛瑙，是看中了它色彩的多样性，

以及……嗯，相对而言的价格洼地。我们认为，如果能挖掘其文化故事，进行高端设计，

或许能开辟一个新的产品线。”陈默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笑非笑：“价格洼地？苏总，

你看到的是洼地，我看到的，是刚刚退去的洪水留下的一片狼藉。”苏雅并不介意他的直接，

反而很感兴趣：“所以，我们更需要您这样的专业人士来解读。市场的起伏我们研究过，

但我们相信，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不会永远被埋没。”陈默没有再接话。

他理解苏雅和她背后公司的逻辑，资本总是寻找价值洼地，注入故事，包装，然后拉高变现。

这和他当年，和周老板，本质上并无不同。只是，他经历了那个完整的轮回，

心中多了几分警惕和倦怠。车子离开公路，驶上颠簸的土路，扬起的尘土像一条黄色的尾巴。

几个小时后，在一个几乎看不出人烟的戈壁滩边缘，出现了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和废弃的矿坑。

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老矿工巴图居住的地方。

一个穿着褪色蓝色蒙古袍、身形佝偻的老人，正坐在房前的石墩上，手里拿着一块原石，

对着阳光仔细端详。他脸上沟壑纵横，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古铜色，

眼神却异常专注和清澈，仿佛能看透石头的内心。“巴图大叔。”陈默停下车，

语气带着难得的恭敬。巴图抬起头，看到陈默，脸上露出质朴的笑容，

用生硬的汉语说：“陈，来了。”他的目光随即落到苏雅身上，带着一丝好奇和审视。

陈默简单介绍了苏雅和她的来意。巴图听完，没说什么，只是站起身，示意他们跟他走。

他带着两人来到屋后的一片空地。那里散乱地堆放着一些开采出来的阿拉善玛瑙原石，

大小不一，色彩各异。但与市场上那些被精心擦拭、打蜡展示的料子不同，

这些石头大多还裹着沙土，保持着最原始的状态。“看，

”巴图拿起一块颜色暗淡、表皮粗糙的石头，用粗壮的手指抹去上面的浮土，

露出一小片温润的玉化面，内部隐约透出紫红色的光晕，“它不好看，但心里，干净，实在。

”他又拿起另一块色彩极其鲜艳、红黄绿交织的料子，在手里掂了掂，却摇了摇头，

递给苏雅：“这个，好看。像……像你们城里画的画。但轻，脆，心里空。

”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声音确实不如前一块沉闷。苏雅接过两块石头，仔细对比，

脸上露出困惑。以她受过的珠宝鉴定训练，后者显然更符合大众审美和市场卖相。

巴图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他指向远处那些如同大地伤疤般的矿坑，情绪有些激动：“以前，

我们找石头，像找朋友。听风的声音，看地的脉。一年，找不到几块好的。但每一块，

都认得，都珍惜。”“后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痛心，“机器来了，人疯了。挖！

拼命地挖！不管好坏，不管地方！把山掏空，把地刨烂！好的，卖高价。差的，用药水泡，

用颜色染！骗人！也骗自己！”老人越说越激动，胸口起伏着：“石头有灵啊！

它们在地下睡了千万年，不是让人这样糟蹋的！现在好了，没人要了，

地也毁了……”他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泪光，那是对故土被破坏的悲恸，

也是对一种古老生活方式逝去的哀悼。苏雅被老人的情绪震撼了，

她看着手中那块色彩斑斓却“心里空”的石头，第一次意识到，这些冰冷的矿石背后，

竟连着如此沉重的情感和生态议题。陈默沉默地站在一旁，

巴图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心上。他曾是这场疯狂掠夺的参与者，

甚至可以说是受益者之一。他追逐着石头的色彩和利润，却忘了它们来自哪里，

忘了它们承载的戈壁之魂。巴图平静了一下情绪，走到陈默面前，

从怀里摸索出一块用旧布包裹的东西。他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块比拳头略大的阿拉善玛瑙原石。这块石头极其特别。

它通体是深沉的、如同陈年普洱茶汤般的褐红色，质地细腻油润，达到了顶级的玉化程度。

最神奇的是，在石体中央，天然形成了一道蜿蜒的、如同闪电又似河流的白色纹理，

纹理周围，还点缀着几点金色的斑点，在阳光下，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密码和无穷的能量。

“陈，”巴图将石头郑重地放到陈默手中，眼神深邃，“这块石头，跟我几十年了。

我挖过那么多，这一块，最不一样。它不说话，但什么都懂。我以前觉得，它在等人。今天，

你带这位姑娘来，我觉着，它等的人，也许……不只是你一个。”陈默接过石头，

入手沉甸甸的，一种温润厚重的感觉瞬间从掌心传遍全身。他凝视着那奇特的纹理，

仿佛能感受到戈壁亿万年的呼吸与心跳。他明白，巴图给他的，不仅仅是一块珍贵的原石，

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一个未尽的期望，和一次关于价值与意义的叩问。苏雅也凑过来看，

当她看到那块原石时，职业的本能让她瞬间判断出其材质和色彩的稀有性，

但巴图的话和陈默凝重的表情，让她感受到这块石头远超商业价值的份量。

风依旧在戈壁上呼啸，远处的矿坑沉默着，像大地的伤疤。陈默紧紧握着那块褐红色的原石，

感觉它像一颗心脏，在他手中微弱而坚定地搏动。他原本只是打算完成一次付费的向导工作，

但现在，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3从阿拉善回来，陈默的心久久无法平静。

巴图的话、那块沉甸甸的褐红色原石，像在他心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扰乱了原本死水般的心境。然而，现实的浪潮很快将他卷回了熟悉的漩涡。

“奇石街”的狂热，在他离开的短短几天里，似乎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

新闻里开始出现“阿拉善玛瑙，下一个收藏界黑马”、“戈壁彩玉，价值连城”的报道。

周老板的身影更加活跃，他不知从哪里组织了一批游资，

开始有意识地围积特定颜色和纹路的精品原石。“老陈！你可回来了！

”周老板几乎是踩着陈默的脚跟进了“默石斋”，脸上泛着兴奋的油光，“看到没？

风向又变了！这次是大行情！咱们得抓住机会！

”陈默默默地将巴图赠予的那块原石锁进保险柜，摇了摇头：“周老板，

戈壁滩上的矿坑你也看到了，再这么挖下去……”“哎呀！我的陈大师！

”周老板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管它怎么挖？老天爷赏的饭，不吃白不吃！你看这个，

”他神秘兮兮地掏出手机，展示一张照片，那是一块品相极好的“俏色巧雕”料，

“我准备联合几个大佬，把这种‘柿子红’带‘蛋黄’的料子全扫了！控盘！

价格至少翻三倍！你来负责找高手雕刻，利润我们三七开，你三！”陈默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三七开，以周老板描绘的蓝图，那将是一笔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巨额财富。

他可以轻易还清店铺的贷款，可以让家人过上更优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