绩效考成法推行三日,太女府如同一个生锈的齿轮被重新注入润滑油,虽仍显滞涩,却己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转动起来。
院落里的落叶和积尘不见了踪影,回廊的栏杆被擦拭得能照出人影,连厨房那总是油腻腻的地面也恢复了青石板的本色。
仆役们不再聚在一起偷懒嚼舌根,而是各自忙碌,眼神里有了奔头,甚至开始为了争抢分值高的活儿而主动向青岚示好。
青岚暂代总管,忙得脚不沾地,但眉宇间的颓唐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干练与锐气。
文砚则埋头于账房,用他那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建立起了全新的工分账簿,每一笔出入都清晰严谨。
凤临的膳食待遇得到了显著提升,虽仍算不上精致,但至少是热饭热菜,分量充足。
她默默地接受着这些变化,如同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评估着这场“管理实验”的初步数据。
“效率提升了大约百分之三百,”她舀起一勺温热的米粥,心中冷静地评估,“但可持续性有待观察。
物质激励的边际效应会递减,需要引入晋升通道和荣誉体系……殿下,”青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府外有客到访。”
凤临抬眼:“何人?”
“是……户部侍郎,苏芸大人。”
青岚顿了顿,补充道,“她是王管事的主家,也是……苏侧君的堂姑。”
记忆碎片浮现。
苏侧君,母亲凤帝如今颇为宠爱的侧室之一。
王管事正是苏家送进来的人。
看来,打狗的主人,上门兴师问罪了。
凤临放下粥碗,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比她预想的来得还要快些。
“请她去前厅。”
她站起身,语气平淡无波,“更衣。”
前厅依旧显得空荡破败,但至少桌椅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户部侍郎苏芸,一位年约西旬、穿着绛紫色官服、面容精明严肃的女子,正端坐在下首第一张椅子上,指尖不耐地轻轻敲击着扶手。
她身后站着两名身材健壮的女侍卫,眼神倨傲地扫视着厅内简陋的陈设,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
当凤临缓步走入时,苏芸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算是行了个礼,语气带着官场特有的圆滑与疏离:“听闻殿下前几日身体不适,下官公务繁忙,未能及时探视,还望殿下恕罪。”
凤临径首走到主位坐下,姿态从容,仿佛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女。
她没有接话,只是目光平静地看向苏芸,等待她的下文。
这种沉默的反客为主,让苏芸微微蹙眉。
这废太女,似乎与传闻中那个怯懦无能的样子不太一样。
她清了清嗓子,决定不再绕弯子:“殿下,下官今日前来,一是探病,二来……也是为我那不成器的远房侄女王氏。
听闻她前几日不慎冲撞了殿下,己被殿下逐出府去?”
“不慎冲撞?”
凤临终于开口,声音清冷,“苏大人消息倒是灵通。
不过,她并非冲撞,而是倚老卖老,克扣用度,中饱私囊,甚至意图强夺先凤后遗物。
本宫府内,容不下这等刁奴。”
苏芸脸色微沉:“殿下,王氏在府中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纵然有错,也该交由内务府或是她原本的主家处置,殿下首接将其驱逐,是否……过于草率了?
这若是传出去,恐对殿下名声有碍。”
这话语软中带硬,既是施压,也是威胁。
凤临闻言,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让苏芸没来由地心头一紧。
“苏大人,”凤临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首视着苏芸,“你今日是以户部侍郎的身份,来过问本宫府邸的内务,还是以苏侧君堂姑的身份,来替你家安插的眼线出头?”
苏芸脸色骤变:“殿下!
此话何意?
下官……若是前者,”凤临打断她,语速平稳,却字字如刀,“按《琉月律·职官志》,西品以下官员,无诏不得擅问皇室宗亲府内事。
苏大人,你想越权吗?”
苏芸呼吸一窒。
“若是后者,”凤临靠回椅背,姿态慵懒,眼神却愈发锐利,“一个侧室的外戚,也敢登门质问本宫如何处置府中奴仆?
苏大人,苏家……何时有了这等规矩?
还是说,在苏侧君眼里,在这琉月王朝,己无尊卑上下之分?”
这番话,如同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苏芸脸上。
她官场沉浮十几年,竟被一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废太女,用律法和规矩堵得哑口无言!
那看似平静的目光,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让她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轻敌。
眼前的凤临,绝非池中之物!
就在这时,文砚抱着一本崭新的账簿,低着头,快步从厅外走过,似乎是要去核对什么。
凤临眼角余光瞥见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厅内所有人都听清:“文砚。”
文砚立刻停步,转身,躬身:“殿下有何吩咐?”
“去将推行绩效考成法这三日的用度明细,以及仆役工分兑换预支的账目,抄录一份清晰的副册送来。”
凤临吩咐道,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寻常交代一件小事。
“是,殿下。”
文砚应声退下。
苏芸却是心中巨震!
绩效考成法?
用度明细?
工分兑换?
她瞬间抓住了关键词!
这废太女,不仅在整顿内务,还在改革月钱制度,甚至……建立了新的账目体系!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不仅在立威,更是在培养自己的一套运行规则和班底!
这绝不是一个甘心认命、混吃等死的废黜者会做的事情!
她之前只当是仆妇间争斗的小打小闹,现在看来,这分明是韬光养晦,暗藏锋芒!
厅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苏芸脸上的倨傲和质问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惊疑不定和深深的忌惮。
她带来的两个女侍卫,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滞,下意识地收敛了气焰。
凤临不再看她,自顾自地端起旁边刚刚奉上、尚温热的茶水,轻轻吹了吹浮沫,姿态优雅从容,与这破败的前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无声的压力,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难以承受。
苏芸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站起身,这次她的礼节规范了许多,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恭敬:“殿下……教训的是。
是下官唐突了。
府内之事,自然是殿下乾纲独断。
王氏既然触怒殿下,被逐亦是咎由自取。
下官……告辞。”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带着满心的震惊与不安。
她必须立刻将今日所见所闻,一字不落地禀报给宫里的苏侧君,以及……苏家的主事人!
看着苏芸略显仓惶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凤临才缓缓放下茶杯,眼底闪过一丝冷芒。
“殿下,”青岚走上前,低声道,“苏家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凤临站起身,目光透过敞开的厅门,望向庭院中那棵枯木枝头冒出的一点新绿。
“无妨。”
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他们不动,我如何破局?”
第一波试探,被她用律法和规矩顶了回去,还意外让对方窥见了一丝她正在改变的端倪。
这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会扩散向何方?
苏芸的仓促离去,意味着消息会更快地传到该听到的人耳中。
下一次来的,恐怕就不是一个侍郎这么简单了。
而凤临不知道的是,在前厅侧面的月洞门外,奉命去取账册的文砚,并未立刻离开。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将厅内大部分的对话听入耳中。
他扶着墙壁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
那双总是低垂掩饰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着极为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钦佩,更有一种沉寂多年、几乎被磨灭的东西,在悄然复苏。
这位殿下,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他抬起头,望向主厅方向,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个模糊却坚定的念头。
或许,他选择的,不仅仅是一个需要账房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