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带上门,将那间充斥着墨香、药味与无形压力的书房隔绝在身后。
走廊幽暗,只有尽头一扇气窗透进惨白的天光,灰尘在光柱里无声翻滚。
后背的旧伤疤似乎又在隐隐作痒,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冰冷的触感。
坚叔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里荡开一圈圈混乱的涟漪。
赴宴。
和安乐的潮州佬。
这几个字拆开来,我都认得,也明白字面的意思。
但组合在一起,从坚叔嘴里那样平淡无奇地说出来,却重得让我胸口发闷。
这不是茶餐厅里混混闹事,亮出刀子,血溅五步那么简单。
那是另一个战场,看不见刀光,却可能更加致命。
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慢慢吸了口气,空气里浓烈的药油味呛得喉咙发紧。
去库房整理单据?
只是个由头。
他是要我知道,要我准备,或者说,是要看我如何反应。
心脏在肋骨后面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陌生的、被攥紧的钝痛。
我怕吗?
当然怕。
那个世界于我,依旧隔着一层毛玻璃,只能看到扭曲晃动的影子,听到模糊不清的喧嚣。
我不知道宴会上会遇到什么人,该说什么话,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走路,怎么摆放自己的手脚。
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比面对一把砍刀更让人心慌。
刀是首的,危险也是首的。
可那里,一切都是弯的,绕的,藏在笑脸和酒杯后面。
但我能拒绝吗?
不能。
从踏进这间医馆,从接过阿炳递来的第一本识字课本开始,我就己经没有退路了。
肥佬陈的茶餐厅回不去,西北那个黄土漫天的山村,更是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留在这里,跟着坚叔,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或许能穿透那层玻璃罩子的机会。
一种近乎狠厉的情绪,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压过了那点惶恐。
像在老家的山里,被狼盯上时,不能跑,只能死死盯回去,看谁先露怯。
这里没有狼,但有的是比狼更狡猾,更懂得如何撕咬的人。
我首起身,不再靠着墙,朝着库房走去。
脚步落在地上,尽量放轻,却还是在这寂静的走廊里踏出细微的回响。
库房里堆满了各种药材箱和杂物,灰尘味儿更重。
我找到存放进货单据的木柜,拉开抽屉,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单据杂乱无章,我需要按照年份和药材种类一一整理。
这活儿枯燥,却正合我意。
手指抚过那些泛黄脆弱的纸页,上面是不同人留下的、或工整或潦草的字迹和数字。
我的动作很慢,脑子里却在飞速转动。
潮州佬……和安乐……赌厅抽成……前几天伙计们闲聊时提到的只言片语,与账本上某些模糊的条目,还有坚叔此刻让我跟去赴宴的用意,像散乱的珠子,被我一根无形的线努力串联。
他想让我看什么?
学什么?
还是……用我这张生面孔,去试探什么?
我不知道。
这种被蒙在鼓里,如同盲人摸象般的感觉,让我胃部微微抽搐。
但我清楚,今晚,我不能只是个跟在后面、唯唯诺诺的马仔。
我得看,得听,得想。
用阿炳教的法子,去看那些数字背后的人心,去听那些话语里面的机锋。
整理单据花了一个多小时。
当我抱着一叠按时间顺序理好的单据回到书房时,坚叔还在看文件,头也没抬。
“坚叔,单据整理好了。”
我把它们轻轻放在书桌空着的一角。
“嗯。”
他应了一声,依旧没抬头,“晚上七点,医馆门口等。”
“是。”
我站在原地,没动。
心里有无数个问题在翻腾,像沸水里的气泡,但嘴巴却像被粘住了,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问他为什么带我去?
问他我该注意什么?
问他潮州佬到底是什么路数?
这些问题太蠢。
他不会回答。
路要靠自己走,坑要自己认。
这是他一开始就暗示过的规则。
他似乎察觉到我没走,终于从文件上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深潭的水。
“还有事?”
“……没了。”
我垂下目光,“坚叔,我先出去了。”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背上停留了一瞬,如同实质。
回到我那间位于医馆阁楼的狭窄住处,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才允许自己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窗外是九龙城寨密密麻麻、错***织的楼影,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迷宫。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本边角卷起的识字本,和几张写满歪扭字迹的旧报纸。
这些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我试图理解这个复杂世界的工具。
可此刻,它们显得如此单薄。
今晚的宴会,会是另一本更加艰深、更加凶险的“书”。
而我,连字都还没认全。
一种混合着恐惧、兴奋和强烈不甘的情绪,在我胸腔里冲撞。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怕有什么用?
既然回不了头,那就只能往前走。
看不清路,就瞪大了眼睛看。
听不懂话,就竖起耳朵听。
至少,我现在知道了宴请的人是潮州佬,知道了是和安乐。
这就比一无所知强。
我走到房间角落那个破旧的脸盆架前,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用力扑了扑脸。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带走些许燥热。
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还带着几分西北风沙痕迹、却己逐渐染上这座城市疲惫与警惕的脸。
镜子里的年轻人,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沉淀下去,又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晚上七点,我会准时出现在医馆门口。
穿着肥佬陈给钱买的那件最体面的、略显宽大的衬衫。
无论前面是龙潭还是虎穴,我都得去闯一闯。
为了活下去。
为了,不再只是那个隔着玻璃,看别人世界的,擦桌子的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