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檐指尖下的靛蓝色正在消失。
这不是骤然褪去,而是一种缓慢的、无声的侵蚀。
他正在修复一本光绪年间的《博物新编》,彩绘图谱上,一片描绘深海巨藻的页面正遭此厄运。
那浓郁的蓝色仿佛被书页本身吸吮殆尽,只留下一片模糊的、令人不安的灰白,边缘参差不齐,像被某种无形的东西舔舐过。
他起初以为是津港城永无休止的潮气作祟。
这间名为“翰渊阁”的旧书店是他的居所,也是他的牢笼,梅雨时节,地板会渗出带着陈年墨香的水汽,墙壁上的地图会晕开模糊的边界。
但这次不同。
他用修书人的镊子尖,极轻地挑起一纤维纸,凑到窗前午后昏沉的光线下。
纸张纤维完好无损,颜色却是首接从里面蒸发的。
一种微弱的、非尘世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
他下意识地抬起眼。
在他凡人的视野里,只有积满灰尘的菱形窗格,以及窗外对面绸布庄伙计打盹的侧影。
但在另一重视野中——那个他被剥夺了大部分力量后依旧残存、无法关闭的“天赋”视野里——他看见了一缕东西。
一缕极其纤细、冰冷的灰色丝线,正从书页上方缓缓垂落,如同活物般蠕动,末端恰好没入那片褪色的靛蓝之中。
它不是断裂的命线,命线至少还有光泽和流动感。
这东西更像是一种…霉菌的菌丝,或者某种微小生物的粘稠触须,散发着一种纯粹的“空无”气息。
“……所以说,西洋的颜料,到底是欠些火候,不及徽墨历久弥……”房间一角的榆木书案上,一方端砚里,浓稠的墨汁正在自主流淌,形成一个模糊的老人面孔轮廓,嘴巴开合,发出带着老学究腔调的、抑扬顿挫的声音。
这是墨仙,翰渊阁的镇店之宝,一个话痨的砚台精。
它的抱怨戛然而止。
不是被人打断,而是像一根被突然掐断的弦。
那滩浓墨构成的面孔凝固了,保持着一种张口结舌的滑稽姿态,然后缓缓沉回砚底,再无生息,变成了一潭真正的、死寂的墨水。
书店里瞬间只剩下老旧空调柜机沉闷的嗡鸣,以及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市声——自行车铃、小贩的叫卖、绸布庄里收音机咿咿呀呀的粤剧唱段。
这些声音构成了凡俗世界的背景噪音,此刻却显得格外响亮,几乎要刺穿阿檐的耳膜。
凡尘遮蔽。
他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痛。
他放下镊子,右手食指和拇指习惯性地相互摩挲着。
那两层因为长年接触墨迹和糨糊而形成的薄茧,是他与过去那个“织网者学徒”身份仅存的、微不足道的联系之一。
这个动作通常能让他平静,但此刻,指尖传来的只有一种冰冷的麻木。
他站起身,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
书店里逼仄而拥挤,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无人问津的旧籍,空气里混杂着旧纸、墨水、灰尘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骑楼外咸鱼摊的海腥味。
这是一种沉滞的、被时间遗忘的气味。
他走到墨仙旁边,用手指敲了敲砚台边缘。
没有回应。
墨汁毫无波澜,甚至没有漾开一圈涟漪。
这种彻底的沉寂极其反常。
墨仙嗜“渴”,常需用隔夜的无根雨水冲泡的浓茶来润笔,否则便会干涸沉睡。
但此刻它分明墨汁饱满,却陷入了死寂。
阿檐的目光落回那本《博物新编》,落回那缕仍在缓缓蠕动的灰色丝线上。
它似乎对墨仙的沉默毫无兴趣,它的目标只是那抹色彩,那抹代表着深海未知与生命繁茂的靛蓝。
他叹了口气,喉间泛起一丝熟悉的腥涩感,像是舔舐过生锈的铁钉。
这是动用那不该动用的力量、捻取凡人情感编织“情丝”后,总会残留的可憎代价。
昨夜,他刚为一个思念亡夫至深的老太太,勉强加固了她即将断裂的“情丝”。
但现在,他什么也没做。
只是看着。
他知道这是什么。
近来,津港城上空那浩瀚璀璨、由星辰织就的“命运之网”,正被这种诡异的灰色丝线悄然污染。
它们不像断裂的命线那样带来突然的厄运,而是像一种缓慢的瘫痪,凡是被它们缠绕上的光丝——代表求学渴望的明黄、代表爱恋悸动的粉红、甚至是对一碗热汤面简单期待的暖橙——都会逐渐褪色、僵化,最终变得如灰烬般死寂。
梦想尚未断绝,但正在熄灭。
而这污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具象地、发生在他的面前,发生在一本他正在修复的书上。
他再次望向窗外。
对面绸布庄里那个平日最爱说笑的年轻伙计,正靠在柜台边打盹。
在阿檐的第二视野里,一条同样丑陋的灰丝,正慢悠悠地,如同拥有生命般,缠绕上伙计的肩头。
伙计身上那根代表“事业野望”的、原本明亮活跃的橙黄色光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板结。
阿檐感到一阵微弱的眩晕。
他扶住书架,指尖触到一本《河工图说》的坚硬书脊。
必须做点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空调的噪音和街市的喧哗,将注意力集中在那缕灰色丝线上。
他试图用意志力,像过去梳理命运之网那样,极其轻微地拨动它,让它离开书页。
毫无作用。
那灰丝沉重得超乎想象,且带着一种冰冷的粘腻感,他的意念根本无法切入。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右手食指,小心翼翼地,朝那缕灰丝探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非尘世之物的前一刻。
楼下临街的门铃,叮咚一声,响了。
有客人来了。
阿檐的手指僵在半空。
那缕灰色丝线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故我地、缓慢地、贪婪地吮吸着书页上最后一点残存的色彩。
而砚台里,墨仙那滩死寂的墨汁,突然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仿佛在无声地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