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盛夏的余威尚未完全退去，蝉鸣声嘶力竭地做着最后的挣扎。阳光透过教室窗户，在光洁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消毒水味，以及一种独属于开学第一天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沈墨辰安静地坐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这个位置是他精心挑选的——视野开阔，能瞥见窗外一角蓝天和远处操场的绿茵，又不易被讲台上老师的目光过分聚焦。他提前十五分钟到校，桌椅已经用自带的湿纸巾仔细擦拭过，书本文具在桌角摆放得整齐划一，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他微微侧头看着窗外，神情淡漠，仿佛周遭同学初见的喧闹与试探性的交谈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
班主任是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温和干练的中年女性，她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同学们，欢迎来到初一三班！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李老师。未来三年，我们将一起度过。现在，我们先按照身高和视力情况初步排一下座位，以后还会定期调整。”
教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既有对未知同桌的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沈墨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他喜欢秩序，但也深知这种随机排列带来的不确定性。
同学们鱼贯而出，又在老师的指挥下重新进入教室，寻找自己的新座位。沈墨辰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直到一个阴影笼罩了他旁边的空位。
“嘿，这儿有人吗？”一个清亮又带着点跳跃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墨辰回过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笑容过分灿烂的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亮，像某种大型犬类，透着毫无保留的友好和旺盛的精力。头发似乎因为跑动而有些凌乱，几缕汗湿的刘海贴在额前。他个子在同龄人中算是高的，肩膀宽阔，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运动短裤，身上散发着阳光曝晒过的干净气息。
“没有。”沈墨辰收回目光，言简意赅。
“太好了！我叫陆言，语言的言。”男生利落地把肩上那个看起来有点份量的书包“哐当”一声塞进桌肚，动作大开大合，与他相邻的沈墨辰甚至能感觉到桌子传来的轻微震动。“你呢？”
“沈墨辰。”他答道，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墨辰……”陆言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笑容更大了，“好听！墨水星辰，听着就很有文化！以后我们就是同桌啦，请多指教！”
他自顾自地说完，完全没在意沈墨辰略显冷淡的反应，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整理自己的东西——如果那能被称为“整理”的话。书本胡乱地叠在一起，笔和尺子随手往里一塞，动静不小。
沈墨辰的视线在他那团糟的桌面上停留了一秒，然后默默地将自己这边摆放整齐的文具往内侧又挪了挪，像是在划分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开学第一堂课是语文。李老师讲课条理清晰，声音温和，但漫长的暑假刚过，不少同学显然还无法立刻将心神收拢到课本上。沈墨辰坐姿端正，笔记做得一丝不苟，字迹清隽工整。
而他旁边的陆言，在安静了大概十分钟后，就开始显露出“多动”的迹象。他不是在转笔，就是在偷偷摆弄一块新橡皮，用指甲在上面划来划去，或者腿在桌子下有节奏地晃动着。他的存在感像一个小型发热源，持续不断地向沈墨辰这边辐射着噪音和躁动。
沈墨辰目不斜视，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陆言一个没控制好力道，那支转着的笔“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到了沈墨辰的脚边。
两人同时低头。
陆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压低声音：“那个……不好意思啊。”
沈墨辰没说话，弯腰，拾起那支通体蓝色、笔帽上有个卡通小狗图案的笔，轻轻放回了陆言的桌面上。
“谢谢！”陆言立刻道谢，笑容重新回到脸上，仿佛刚才那点小尴尬从未发生。他拿起笔，这次不转了，改为用指尖戳着那个小狗图案，小声嘀咕，“这狗像我以前养的那只，特别活泼。”
沈墨辰依旧没有回应，只是目光在那小狗图案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下课铃响，老师刚宣布下课，陆言就像被按了弹簧一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大声招呼着前排一个小学时就认识的同学：“胖子！走，去厕所！”
他像一阵风似的卷出了教室，留下旁边桌椅因为他急促的动作而微微晃动着。
沈墨辰这才缓缓放下笔，轻轻舒了口气。耳边终于清静了。他拿出下节课的数学书，提前预习。然而，这份清静没能持续多久。
第二节课间，陆言回来了，带着一身奔跑后的热气。他手里拿着两瓶刚从学校小卖部买来的冰镇矿泉水，一瓶“咚”地放在了沈墨辰摊开的练习册旁边，瓶身上凝结的水珠迅速在纸页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喏，请你！”陆言拧开自己那瓶，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沈墨辰看着那圈水渍，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谢谢，我不渴。”
“哎呀，天气这么热，补充水分嘛！”陆言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又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指着沈墨辰摊开的练习册，“哇，你都预习到这里了？厉害啊！这题你会了吗？我看着有点晕……”
他几乎半个身子都探了过来，脑袋凑在沈墨辰的练习册前，带着刚运动完的、蓬勃的生命气息。沈墨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往后仰了仰，与他拉开一丝距离。
“还没讲。”他合上练习册，语气平淡地终结了这个话题。
陆言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对方的疏离，他的注意力又迅速被窗外飞过的一只鸟吸引。“快看！那是什么鸟？羽毛挺好看的！”
整个上午，沈墨辰感觉自己像是被包裹在一个名为“陆言”的、持续活跃的能量场里。这个新同桌的话匣子仿佛永远关不上，从暑假去了哪里玩，到最爱吃的零食，再到对初中新生活的各种好奇和规划，他都能自顾自地说上一通，并不真的强求沈墨辰的回应，仿佛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分享他满溢的倾诉欲。
沈墨辰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用单音节词回应。他观察着陆言，像观察一个突然闯入他有序世界的、活泼得过分的未知生物。他看到他如何迅速和前后桌的同学打成一片，看到他因为一个无聊的笑话就能笑得前仰后合，也看到他在数学课上眼神放光、反应迅速，却在语文课上如同听天书般眼神呆滞、频频看表。
这种鲜明的反差，让沈墨辰淡漠的眼底，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味。
午休铃响，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拿出饭盒或准备冲向食堂。
陆言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一边对沈墨辰发出邀请：“沈墨辰，一起去食堂啊？我知道哪个窗口的炸鸡腿最好吃！”
“我带了饭。”沈墨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方形的保温饭盒，饭盒是深蓝色的，洗得很干净。
“哇！家里带的饭！太好了！”陆言的眼睛瞬间又亮了，那羡慕的语气毫不掩饰，“我妈说初中了让我锻炼自立，死活不给我准备了。食堂的饭哪有家里的香！”他眼巴巴地看着沈墨辰打开饭盒盖子，露出里面色彩搭配得当、摆放精致的饭菜——米饭上甚至还用海苔点缀了一个简单的笑脸。
沈墨辰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他不太习惯被人这样近距离、直勾勾地盯着吃饭。
陆言咽了口口水，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讨好和期待的笑容：“那个……沈墨辰，我能用我的炸鸡腿换你一口那个蛋卷吗？就一口！看起来太好吃了！”
他的要求如此直接，眼神如此坦荡，让人几乎生不出拒绝的心思。沈墨辰沉默了几秒，就在陆言以为没戏、眼神刚要黯淡下去的时候，他用干净的勺子，舀了一块金黄诱人的蛋卷，放到了陆言急忙推过来的、食堂餐盘的边缘。
“谢谢！你真是太好了！”陆言欢呼一声，立刻夹起蛋卷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赞叹，“嗯！好吃！比我妈做的好吃！你妈妈手艺真棒！”
接着，他不由分说地，把自己餐盘里那个最大的炸鸡腿夹起来，放到了沈墨辰饭盒的盖子上。“喏，说好了换的！你可不能嫌弃！”
看着那个油光锃亮、还冒着热气的炸鸡腿，沈墨辰一时语塞。他并不太想吃这么油腻的东西，但陆言那副“你必须收下不然我就不够意思”的架势，让他把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顿午饭，在陆言喋喋不休的点评和沈墨辰安静的进食中度过。沈墨辰最终还是小口吃掉了那个鸡腿，味道……确实还不错。
下午有一节体育课。九月的天气依旧炎热，体育老师***点名后，安排大家绕操场跑两圈热身，然后进行简单的体能测试。
跑步对于陆言来说，简直是如鱼得水。他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步伐轻盈，充满力量感，阳光照在他汗湿的头发和脖颈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边。不少同学都向他投去羡慕或佩服的目光。
沈墨辰的体能属于中等偏上，他按着自己的节奏跑在队伍中段，呼吸平稳。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前面那个矫健的背影，随即又淡淡收回。
热身完毕，是立定跳远测试。轮到陆言时，他轻松一跃，成绩远远超出了优秀线，引来一片低低的惊呼。他得意地回头，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锁定了沈墨辰的位置，朝他扬了扬下巴，露出一个“看我很厉害吧”的灿烂笑容。
沈墨辰微微一怔，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看向下一个测试的同学。
测试结束后是自由活动。大部分同学都躲到树荫下聊天乘凉，陆言却和几个刚认识的男生凑在一起，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足球，在操场一角踢了起来。他的笑声和呼喊声隔着大半个操场，依旧清晰地传过来。
沈墨辰选了个相对安静的树荫坐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本小巧的英文单词手册，低头翻看起来。周围的喧闹似乎与他隔绝，他自成一个小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带着浓重汗味和热气的身影猛地在他旁边坐下，地面都仿佛震了震。
“累死我了！”陆言大口喘着气，额前的头发彻底被汗水浸湿，一绺一绺地贴在皮肤上，脸颊因为运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他拿起扔在旁边地上的、那瓶早上买给沈墨辰但对方没要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
喝完，他长长舒了口气，像只完成剧烈运动后的大型犬，带着一身蓬勃的热气，毫无防备地瘫坐在草地上，侧过头看着沈墨辰。
“你看什么呢？单词？我的天，这才开学第一天啊！”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但并没有嘲讽的意思，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惊叹。
沈墨辰合上单词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目光落在他因为汗水而更加明亮的眼睛上，忽然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你不累吗？”
从早到现在，这个人好像永远不知疲倦为何物。
陆言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笑容纯粹得晃眼：“累？这有什么累的！多好玩啊！初中可比小学有意思多了！”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身体又往沈墨辰这边凑近了一点，带着好奇探究的神色，“倒是你，沈墨辰，你怎么都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啊？你好像……一直都这么安静？”
他的凑近再次带来了那种强烈的侵略感，属于另一个人的、鲜活的生命气息扑面而来。沈墨辰甚至能看清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的细小汗珠。
沈墨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这个问题很唐突，但从陆言嘴里问出来，却显得那么自然，仿佛他只是单纯地想了解他的新同桌。
沈墨辰垂下眼睑，看着手中单词本光滑的封面，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没有立刻回答。
微风拂过树梢，带来远处球场上隐约的呼喊声，以及身边少年尚未平复的、急促的呼吸声。
这个过于活泼、过于热情、边界感模糊的同桌，像一颗突然投入他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荡起一圈圈他无法忽略的涟漪。
他沉默了几秒，就在陆言以为等不到回答，准备换个话题时，沈墨辰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陆言那双充满好奇和毫无杂质的眼睛，淡淡地开口：
“我们很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