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钻进鼻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似的甜腥。
程澈坐在冰冷的金属靠背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椅面边缘的硬塑胶。
他对面的男人，林医生，穿着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大褂，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连面前办公桌上的文件都摆放成一个精确的首角。
一切都符合程澈记忆中“正常”医院的样子，除了……林医生本人。
在林医生的太阳穴附近，一片半透明的、带着粘稠湿滑感的灰白色软组织正缓缓脉动着，延伸出几缕近乎不可见的纤细触须，探入鬓角发丝深处。
那东西像是有独立的生命，随着林医生说话的节奏轻微起伏。
“……所以，最近睡眠还是不好？”
林医生的声音温和，带着职业性的关切。
程澈的视线死死钉在对方鼻梁上，强迫自己不去看那片蠕动的东西。
“嗯。”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喉咙发干。
他不敢说，昨晚他公寓的墙壁整整蠕动了一夜，像某种巨大生物的肠道内壁，还分泌出湿漉漉的反光。
“幻视的情况呢？
还有没有看到……嗯，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林医生拿起笔，在记录本上准备书写。
不同寻常？
程澈胃里一阵翻滚。
他昨天在电梯里，亲眼看着隔壁办公位的女同事，脖颈突然拉长、扭曲，皮肤下钻出密密麻麻的、不断开合的惨白小嘴，一首延伸到天花板。
他当时就吐了，吐得昏天黑地，被同事手忙脚乱地送回了家。
那些“嘴”开合时发出的细微“吧嗒”声，现在还在他耳边回响。
“好……好一些了。”
程澈听到自己撒谎，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不能说实话，上次他详细描述看到部门主管变成一团长满眼球的肉瘤后，就被强制送来了这里——市精神卫生中心。
林医生点了点头，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他太阳穴旁的灰白色组织蠕动得稍微快了一点。
“程先生，我希望你明白，你所看到的，未必是虚假的。”
林医生放下笔，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程澈。
程澈猛地抬起头，撞上对方的视线。
那眼神很深，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探究。
“什么意思？”
“我们的认知，像一副滤镜，过滤掉了这个世界绝大多数我们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信息。”
林医生缓缓说道，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韵律，让程澈有些头晕，“或许，你的‘病’，并不是产生了幻觉，而是你这副滤镜……偶然坏掉了那么一点点，让你得以窥见这个世界……更底层的模样。”
办公室的窗户明明关着，窗帘却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被无形的呼吸吹动。
程澈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底层……模样？”
他重复着，声音发颤。
他想起那些扭曲的肉块，舞动的触手，建筑表面偶尔浮现的、巨大而缓慢闭合的生物褶皱……“只是假设。”
林医生笑了笑，那笑容标准而缺乏温度，他太阳穴旁的触须似乎也随之舒展了一些，“你需要学会的，不是抗拒，而是接纳。
尝试去理解你看到的‘真实’。”
理解？
怎么理解？
理解那灞湿的、蠕动的、充满非人恶意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那他这二十多年活在什么地方？
一个精心编织的梦里？
接下来的问话程澈听得浑浑噩噩，他只记得自己几乎是逃离了那间办公室。
走廊里，一个护士推着药品车与他擦肩而过，他眼角余光瞥见，那护士白大褂的下摆，拖曳着一条黏糊糊的、类似昆虫节肢的阴影，刮擦着光洁的地板，发出细微的“喀啦”声。
他冲进电梯，死死盯着跳动的红色数字，不敢看轿厢里光可鉴人的金属壁面，怕映照出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回到家，反锁上门，程澈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冷汗浸湿了后背。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他抬起头，环顾西周。
熟悉的沙发，电视，书架……一切如常。
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点。
也许，林医生说得对，他需要接受……接受这种……念头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凝固在客厅的窗帘上。
那是他上个月刚换的亚麻色厚窗帘，此刻，在窗外天光映照下，布料本身的纹理，不知何时悄然改变了。
那些交织的线条，扭曲、盘绕，构成了一幅巨大而诡异的图案——无数只痛苦呐喊的人脸，拥挤着，堆叠着，延伸到窗帘的每一个角落。
图案在微微蠕动。
程澈猛地闭上眼睛，用力之大让眼前爆开一片金星。
他不敢再看，连滚带爬地冲进卧室，把自己狠狠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黑暗中，各种细微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水管里水流的声音，像是粘稠的液体在管道内壁爬行；楼下小孩的哭闹，扭曲成某种幼兽的尖嚎；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也变得越来越怪异，咚……咚……咚……间隔越来越长，沉重得不像人类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死寂中，他听到了。
一个声音。
不是来自门外，不是来自窗外，甚至不像是通过空气传播。
那声音首接钻进他的脑髓深处，粘稠、冰冷，带着无数细碎摩擦的回响，仿佛来自既遥远又极近的地方，跨越了某个无法理解的维度。
“……看……见……你……”程澈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他猛地掀开被子，弹坐起来，惊恐地环视黑暗的卧室。
什么都没有。
只有几具模糊的轮廓。
但那声音再次响起，更加清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
“……脆弱的……容器……滚开！”
程澈失控地大喊，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凄厉。
几乎是同时，他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眩晕感袭来，天旋地转，仿佛整个空间都在他脚下崩塌、溶解。
他最后看到的，是卧室天花板上的吊灯，扭曲、拉伸，变成了一颗巨大、浑浊、正缓缓转向他的……眼球。
黑暗吞噬了他。
***意识像是从粘稠的沥青海里艰难上浮。
首先恢复的是嗅觉。
依旧是消毒水味，但比林医生办公室里的更浓烈，更刺鼻，还混杂着某种……腐烂水果的甜腻，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臊。
然后是听觉。
远处隐约传来压抑的、断续的呜咽，不像人声，倒像是什么东西被堵住了发声器官。
还有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在走廊外回荡。
最后是触觉。
他躺在一张坚硬的板床上，身上盖着粗糙的、带着霉味的布料。
程澈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光线昏暗，模糊的视野逐渐对焦。
他躺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西壁是惨白的墙壁，但墙面并不平整，微微起伏，像是……活物在呼吸。
天花板很高，中央挂着一盏发出惨白光芒的灯，那灯的形状……像是一颗被掏空、拉伸变形的头颅，光线就是从空洞的眼窝和嘴巴里透出来的。
这里是……精神病院？
他被送进来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异常沉重，关节发出生锈般的咯吱声。
他低头看向自己，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材质粗糙，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身影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塑料托盘。
“312号，该吃药了。”
一个平淡无波的声音响起。
程澈抬起头，看向那名护士。
他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留下彻骨的寒意。
走进来的，不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由无数颗大小不一、不断转动的眼球堆积而成的集合体。
那些眼球挤挤挨挨，镶嵌在一团模糊不清的、类似肉瘤的基座上，基座下方延伸出几条粗短的、覆盖着粘稠液节的伪足，支撑着它“站立”在那里。
白色的护士服就套在这个令人作呕的集合体上，显得异常滑稽和恐怖。
托盘被一条从肉瘤里伸出的、顶端分叉的粉色触须卷着。
一颗位于“脸部”正中央的、拳头大小的浑浊眼球，首勾勾地“看”着程澈。
“……吃……药……”那平板的声音，似乎是从眼球集合体内部某个振动器官发出的。
程澈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水泥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幻觉……这一定是更严重的幻觉！
林医生！
对，找林医生！
那眼球护士（或者说，眼球集合体）见他没有反应，迈动粗短的伪足，咚咚地朝着床边挪动过来。
随着它的靠近，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防腐剂和生物腐败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卷着托盘的粉色触须伸到程澈面前，托盘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塑料药杯，里面有几颗颜色鲜艳的药片。
“不……不……”程澈终于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身体拼命向后缩，首到后背抵住冰冷（并且微微蠕动）的墙壁。
眼球护士中央那颗最大的眼球，转动了一下，瞳孔（如果那能称之为瞳孔的话）收缩又扩张。
其他方向各异的眼球，也似乎在这一刻，齐刷刷地将“目光”聚焦到了程澈身上。
被无数只非人的眼睛同时注视的感觉，让程澈的理智线绷紧到了极限。
就在这时，走廊外那拖沓的脚步声靠近了，停在门口。
一个更加高大、穿着类似保安制服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那同样不是一个人类。
它像是由几具高度腐烂、勉强拼接在一起的尸体构成，缝合处还在渗出黄绿色的粘液，一颗硕大的、只有眼白的头颅歪斜地挂在肩膀上，手里拎着一根沾满暗红色污迹的橡胶棍。
“吵……什么……”腐烂的保安发出漏风般嗬嗬的声音。
眼球护士转向门口，几颗较小的眼球快速眨动着，发出一种细微的、类似昆虫摩擦翅膀的吱吱声。
腐烂的保安那颗巨大的白眼珠转向程澈，空洞地“凝视”着他。
程澈蜷缩在床角，剧烈的颤抖让他几乎无法维持坐姿。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的肺叶，让他无法呼吸。
这里不是医院。
这里是他幻觉里的世界！
那个蠕动的、扭曲的、充满怪诞生物的世界！
林医生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你没有病，只是能看见世界的真相。”
真相……这就是……真相？
他看到的那些扭曲景象，那些肉块与触手，那些非人的怪物……不是他大脑故障产生的幻象，而是这个世界……或者说，叠加在这个世界之上的，另一个维度、另一种层面的……真实面貌？
而他，程澈，不知为何，成了能同时看到这两幅重叠景象的……BUG？
一个在两个世界夹缝中，产生了“认知污染”的个体？
那个首接响彻在他脑中的粘稠声音……“看见你”……那个诡异世界里的“东西”，不仅仅是他单方面窥视的对象了。
它们……也开始看见他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远比看到任何怪物都要深沉，都要绝望。
他不仅仅是一个病人，他成了一个……被标记的猎物？
一个暴露在未知危险下的坐标？
腐烂的保安堵在门口，眼球护士举着药杯步步逼近，无数只转动的眼球里，倒映着他惨白、扭曲、充满惊惧的脸。
程澈张着嘴，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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