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教室里闹哄哄的，跟个菜市场一样。我把脚往课桌底下又缩了缩，
心里头跟堵了块石头似的。这双鞋，是我在夜市上淘的。鞋标有点歪，走久了胶味儿还挺大。
五十块，老板说是原厂尾单。我信了。“喂，林凡。”赵天宇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他那个小跟班“猴子”跟着嘿嘿地笑。我没回头，假装在看书。书拿倒了，
字都是天上的云彩，飘来飘去，一个也认不清。“别装死啊。”赵天宇走过来，
一脚踹在我的椅子腿上，哐当一声。全班的好些个脑袋都转了过来，像看猴戏一样。
“你这双鞋，新买的？”赵天宇指着我脚上，嘴角咧着，那笑怎么看怎么刺人。我没说话，
就是攥着书页的手指头有点发白。“猴子，你看看，这鞋标，是不是有点眼熟？
”赵天宇朝他那个跟班递了个眼色。猴子凑过来，蹲下身子，
跟看什么稀世珍宝似的盯着我的鞋。他还伸出手指头，摸了摸那个歪歪扭扭的勾。“宇哥，
这……这好像是上次我们在网上看的那个‘一眼假’的版本啊。”猴子直起身子，
一脸的夸张。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假的就假的呗，穿出来干什么？丢人现眼。
”赵天宇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半个班的人都听见。我把头埋得更低了。脸跟火烧一样，
烫得厉害。《奈何》里的那个人，是不是也这样？心里头空荡荡的，想喊，
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能怎么办呢？我就是我。我爸在工地上绑钢筋，我妈在饭店里洗碗，
他们给我五十块钱买双鞋，我就只能穿五十块的鞋。我能怎么办？我什么也办不到。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一个女声。我抬起头，看见了苏瑶。她就坐在靠窗的位置，
阳光打在她头发上，亮晶晶的。她没看我，看着赵天宇他们，眉头皱着。
苏瑶是我们班的班花，学习好，长得也好看，平时不怎么说话，但谁也不敢惹她。
赵天宇的笑脸僵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苏瑶，我跟他闹着玩呢。林凡，对吧？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跟拍砖头似的。我点了点头，又把头低了下去。闹着玩。
是啊，闹着玩。对我来说是天大的事，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句闹着玩。苏瑶没再说话，
转回头去，看着窗外。阳光照着她的侧脸，很好看。可那光，一点也照不进我这儿。
我的课桌底下，就是个黑洞。我坐在这黑洞里，听着外面世界的笑声，一声一声，
扎得我耳朵疼。这鞋，明天不能再穿了。我把脚又往里缩了缩，恨不得能缩到地缝里去。
2一整天，我都觉得后背上有无数根针在扎我。走路的时候，我不敢抬头，
眼睛就盯着自己的脚尖。那双鞋，像两块烙铁，烫得我脚底板疼。每走一步，
都好像能听见有人在背后说，看，那个穿假鞋的。放学的时候，我故意等所有人都走了，
才最后一个走出教室。刚走到校门口，就看见赵天宇和猴子靠在墙上，嘴里叼着烟。
他们是在等我。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转身从后门走，已经来不及了。“林凡，跑什么啊？
”赵天宇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碾灭了。“我没跑。”我站在原地，手插在口袋里，
指甲都快把掌心掐破了。“听说你妈在咱们学校对门的‘小味鲜’后厨刷碗？
”猴子凑上前来，一脸坏笑。我浑身一僵，猛地抬头看着他。“怎么？说错了？
”猴子笑得更开心了，“我昨天还带人去吃饭呢，亲眼看见的。阿姨刷盘子挺利索的。
”“***要干什么？”我的声音都抖了。《龙族》里的路明非好像也是这样，
平时怂得跟个什么似的，可一旦有人碰他逆鳞，他也会龇牙。我妈，就是我的逆鳞。
“不干什么。”赵天宇摆了摆手，走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把我往边上拖，
“就是想跟兄弟你聊聊。”他把我拖到旁边一个小巷子里。“你看你，急什么。
”赵天宇松开我，靠在墙上，从兜里又摸出一根烟点上，“明天开家长会，你爸妈来哪个啊？
”我没说话，心里头乱成一团麻。“让你爸来？还是让你妈来？”赵天宇吐出一口烟圈，
“要是让你妈来，可得让她打扮打扮。别穿着刷碗那身衣服来，给我们班丢人。
”猴子和旁边几个不认识的男生都哄笑起来。“我告诉你林凡，”赵天宇把脸凑到我面前，
烟味儿喷了我一脸，“明天你要是敢让你妈来，我见她一次，就笑她一次。我就说，哟，
这不是刷盘子的阿姨吗？你儿子在学校穿假鞋，你可知道？”我眼睛红了。
拳头硬得跟石头一样。我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能打他吗？
我打得过他身边那么多人吗？打了之后呢？我妈还要不要在饭店里干活？
我爸还要不要在工地上待？我打不得。我就是个废物。“行了，看你那怂样。
”赵天宇好像很满意我的反应，直起身子，拍了拍我的脸，“明天，让你爸来。我要看看，
能生出你这么个穿假鞋的儿子，他得是什么德行。”说完，他带着一群人，吹着口哨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巷子里，天慢慢黑下来。路灯亮了，照出地上一片片脏兮兮的影子。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了我爸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喂，凡子？
”我爸的声音很响，背景里全是刺耳的电钻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爸，
明天……我们开家长会。”“家长会？明天不行啊，工地上赶工，走不开。”他喊得很大声，
好像怕我听不见。“哦。”我的声音很轻。“怎么了？老师点名了？”“没有。
”“那就是了。你跟老师说一声，我忙，实在走不开。下次，下次一定去。
”我爸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嗯。”“那挂了啊，这边忙着呢。”电话挂了。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到地上。巷子里的风吹过来，有点冷。怎么办呢？
又是一个怎么办。就像《奈何》里唱的，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我这条沟渠里的泥鳅，还能指望什么呢？3晚上我没吃饭。我妈下班回来，
看见我坐在屋里发呆，问了句“凡子，怎么了？”我说没事。她给我热了饭，放在桌上，
我没动。她叹了口气，没再问，就进屋了。我知道她担心，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总不能跟她说，你儿子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因为穿了一双假鞋，还因为你在饭店刷碗。
这话我说不出口。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
形状像只小狗。我就在想，明天该怎么办。跟老师说爸妈都来不了？赵天宇肯定会借题发挥。
他那帮人，什么事干不出来？要不，让我妈去？可赵天宇那话……我不敢想。我爸来？
他根本走不开。我翻来覆去，脑子跟一团乱麻。快十一点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我爸。
我以为是他又想起了什么事，拿起来就接了。“喂，爸。”“凡子。”这次，
我爸那边很安静，没有电钻声了。“嗯？”“明天上午九点，是家长会？”“对。”“行。
”我爸顿了顿，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的声音，“爸明天去。”我一下子坐了起来。“你去？
工地上……不是忙吗？”“请个假。多大的事儿。”他声音听起来跟平时有点不一样，
说不出来的感觉。“哦。”“行了，早点睡。”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握着手机，
愣了半天。我爸要来。他平时穿着都是洗得发白的工装，手上全是老茧，说话嗓门也大。
他要是去了学校，赵天宇还不得笑死？可他又来了。我心里头，又乱，
又好像……有了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底气。就一点点。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
我爸已经不在家了。桌上放着早饭，还有一张字条。字条是我妈写的，
字歪歪扭扭的：“凡子，你爸一早就走了，说去给你买身新衣服。早饭在锅里，热着吃。
”买新衣服？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爸那个审美，买出来的衣服……我不敢想。到了学校，
我整个人都提心吊胆的。赵天宇看见我，特意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脸。“林凡，你爸呢？
没骑着你家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三轮车来吧？”我咬着牙没说话。“别紧张嘛。
”他笑嘻嘻地走开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教室里坐满了家长。有穿着西装的，
有穿着时髦的，有开着小车来的。我妈要是来，她只能穿着那件饭店的工作服。我爸要是来，
他可能就是那身旧工装。我坐在角落里，看着门口。八点五十。八点五十五。九点整。
老师都开始讲话了，我爸还没来。赵天宇回头看了我好几眼，那眼神，全是嘲弄。
我心里那点刚升起来的底气，一点点沉下去了。果然，他还是来不了。也是，他那样的人，
怎么能随便请假呢？一天的工钱就是好几百。我低下头，算了。就在这时候，
教室的窗户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不是汽车的马达声。是一种……很沉，很闷，
嗡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所有人都停下来了，老师也停了。
大家全都扭头往窗外看。“什么声音？”“地震了？”“不对，天上！”有人喊了一声。
我抬起头，也朝窗外看去。只见学校操场的上空，一个黑色的大家伙，正慢慢降落下来。
那东西，旋转着翅膀，卷起一阵阵大风，吹得操场上尘土飞扬。教室里一片惊呼。“我靠！
直升机！”“真的假的！我们学校来直升机了？”“谁啊？这么大排场？”我愣住了，
跟做梦一样。那直升机，不偏不倚，就停在了我们教学楼门口的空地上。螺旋桨还在转，
发出格挣挣的响声。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从上面跳下来，动作利索。他们拉开车门，
又从里面下来一个人。那个人穿着一身简单的夹克，一条牛仔裤，
脚上是一双……一双黑色的布鞋。他抬起头，朝我们教室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
他迈开步子，朝教学楼走了过来。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是我爸。
4我爸走进教室的时候，整个教室安安静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他身上还是那股子熟悉的烟草味儿，混着点清新的空气。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上很干净，
手上那些常年干活的老茧和伤口，好像一下子都看不见了。他走路的姿势跟平时也不一样。
平时他有点驼背，走路拖拖拉拉的。现在，他腰杆挺得笔直，一步，一步，很稳。
他好像不是我爸了。他走到我座位旁边，停了下来。全班的目光，还有所有家长的目光，
都聚焦在他身上。“凡子。”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楚。“……爸。”我站起来，
腿有点软。他没再看我，而是扫了一眼全班。当他的目光落在赵天宇和他爸身上时，
停顿了一下。赵天宇的爸，也是个有钱人，开个小公司，平时在家长群里挺能说的。这会儿，
他正一脸惊讶地看着我爸。“你就是林凡的父亲？”赵天宇的爸站起来，主动伸出手，
脸上堆着笑，“你好你好，我是赵天宇的爸爸，赵德明。久仰大名啊。”我爸看了他一眼，
没伸手。他只是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赵德明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
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这位……先生是做什么大生意的？这么大的派头，
开直升机来开家长会，我们这小地方，可真是头一回见。”旁边一个家长忍不住问了一句。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起来了。我爸没理他，只是拉开我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那动作，
就跟地藏王菩萨入座一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赵德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自己找了个台阶，把手收了回去，也坐下了。老师站在讲台上，拿着话筒，手都有点抖。
“那……那个，我们继续。欢迎各位家长在百忙之中……来参加……”老师说了什么，
我一句都没听进去。我脑子里全是我爸走下直升机时的样子。他怎么会认识开飞机的人？
他哪来的钱？我偷偷侧过头，看他。他坐得笔直，目不斜视地看着讲台，表情很平静，
就像……就像他不是来开家长会，而是来参加一个什么重要的会议。这太不真实了。
《龙族》里那些隐藏在人群里的龙王，是不是也是这样？平时看起来平平无奇，
一旦亮出爪牙，整个世界都要为之震颤。我爸，也是龙吗？家长会开了多久，我就僵了多久。
赵天宇坐在前面，一次也没敢回头。终于，家长会结束了。家长们陆陆续续地往外走，
经过我爸身边的时候，都会多看两眼，小声议论。“那个人到底是谁啊？”“没见过，
听口音不像本地的。”“开直升机来的，能是普通人？”赵德明也带着赵天宇走了，
走的时候，赵天宇回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不是嘲弄了，是嫉妒，是恨。
等人都走光了，教室里就剩下我，我爸，还有老师。老师是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女老师，
这会儿紧张得跟个学生似的。“林先生，那个……林凡在学校表现一直很好，很踏实，
就是……就是有点内向。”我爸站了起来，看了老师一眼。“老师费心了。”他说，
然后转向我，“走吧。”“哦。”我赶紧背上书包，跟着他往外走。走到楼梯口，
我实在忍不住了。“爸。”“嗯？”“那……那直升机……”“借的。”他言简意赅。
“借的？跟谁借的？”“朋友。”我张了张嘴，还想问，可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我又把话咽回去了。我们走到楼下，那架黑色的直升机还停在那儿，螺旋桨已经不转了。
两个黑西装的男人守在旁边，看见我们过来，齐刷刷地鞠了一躬。“林先生。
”我爸点了点头，走到直升机旁边，打开门，回头看我。“上车。”我机械地爬了上去。
里面很大，很舒服，跟电影里头一样。我爸也上来了，坐在我对面。门关上了。
直升机发出一阵轰鸣，慢慢飞了起来。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学校和操场，
心里头还是乱糟糟的。“爸，你到底……”“凡子。”他打断了我，“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愣住了。“什么？”“我问你，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他看着我，眼神很深，
“是安安稳稳，平平淡淡，还是……”他没说下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那双五十块的假鞋，
那个在工地上绑钢筋的爸爸，那个在饭店刷碗的妈妈……这一切，可能都不是真的。或者说，
不是全部的真相。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爸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5直升机没有飞向我家那个破旧的小区，而是飞向了城郊的一片山。山顶上，
有一栋很大的别墅，带花园和游泳池。直升机降落在别墅的草坪上。门一开，
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就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笑。“先生，您回来了。”我爸点了点头，
脱下夹克递给她，然后径直往屋里走。我跟在后面，像个傻子一样。这屋子，
比我们学校的教学楼都大。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墙上挂着画，
我不懂，但看着就觉得很贵。一个穿着西装的老头走过来，对我爸鞠了一躬。“先生，
晚餐已经备好了。”“嗯。”我爸应了一声，回头看我，“站着干什么？去洗手，吃饭。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他领进了一个比我家客厅还大的餐厅。餐桌上摆满了菜，
全是我没见过的。“吃吧。”他拿起筷子。我拿起筷子，手还在抖。我夹了一块鱼，
放进嘴里。什么味道都没吃出来。“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终于忍不住了。
他放下筷子，看着我。“凡子，你今年十六了。”“嗯。”“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