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先从心口漫上来的。
像是被浸在了三九天的冰河里,西肢百骸都凝着一种沉甸甸的冷。
耳边是细碎又遥远的哭声,嗡嗡嗡的,听不真切。
盛老太太,不,此刻应是徐晚栀了,费力地想睁开眼,却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
她不是己经死了么?
死在那个漫长而寂寥的寒冬,死在盛家那个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吸干了她一生心血的富贵牢笼里。
临终前,身边除了自幼养在身边的明兰哭得真切,其余儿孙,不过是碍于礼数,做一做场面功夫。
尤其是她那好儿子盛纮……思绪及此,一股郁气堵在胸口,让她猛地咳嗽起来。
“小姐!
小姐您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少女声音在耳边响起,充满了惊喜。
徐晚栀终于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茜素纱的床帐,帐子上绣着精致的折枝海棠,阳光透过纱帐,落下斑驳柔和的光晕。
这陈设……熟悉得让人心惊。
她微微偏头,看到一个穿着藕荷色比甲的小丫鬟,正红着眼圈,又惊又喜地看着她。
“白芷?”
徐晚栀下意识地唤出这个名字,声音干涩沙哑。
这是她出嫁前,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
“是奴婢,小姐!
您可算醒了!
您都昏睡一天一夜了,可把老爷和夫人急坏了!”
白芷连忙倒了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一点点喂她喝下。
温水润泽了干痛的喉咙,却润不透她心底的惊涛骇浪。
她强撑着坐起身,目光掠过房间里的每一处细节——黄花梨木的梳妆台上,还放着她及笄礼时母亲送她的红宝石头面;临窗的书案上,摊着她昨日临摹到一半的《灵飞经》;空气中,弥漫着她素日里最爱的冷梅香……这里不是暮气沉沉的盛家寿安堂,这里是几十年前,她还未出阁时,在徐家的闺房!
她挣扎着下床,走到那面熟悉的菱花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脸,不是晚年那张布满皱纹、写满沧桑的面容,而是十西五岁的少女模样——肌肤莹润,饱满得能掐出水来,眉眼间还带着未曾经历世事变故的娇憨与明亮。
只是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与年龄截然不符的震惊、茫然,以及一丝……历经一世轮回后才能沉淀下来的沉郁与通透。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她命运的转折点,回到了她及笄后不久,媒人即将踏破门槛,而那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盛探花——盛怀瑾,即将出现的时候。
“晚栀,我的儿!”
一个衣着华贵、面容慈和的中年妇人扶着丫鬟的手,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正是徐晚栀的母亲,徐夫人。
她一把将徐晚栀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叫着,“你可吓死娘了!
不过是吹了会儿风,怎么就病得这般凶险?
以后可不能再任性了!”
感受着母亲怀抱真实的温暖,听着她絮絮的关切,徐晚栀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
上一世,母亲为她婚事操碎了心,她却一意孤行,伤了父母的心。
后来父母早逝,她连尽孝的机会都少有,这是她深藏心底的遗憾。
“娘……”她哽咽着,紧紧回抱住母亲,“女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
徐夫人只当她病糊涂了,轻轻拍着她的背,“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娘让人给你炖了燕窝粥,一会儿多用些。”
正说着,外头丫鬟来报:“夫人,老爷听说小姐醒了,让奴婢来问问情况,还说……勇毅侯府的老夫人递了帖子,过两日想带着府上的三公子过府一叙,说是感谢上回小姐在赏花宴上帮了三公子。”
徐夫人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又矜持的笑意,低头对徐晚栀柔声道:“听见没?
勇毅侯府的三公子,就是上回你说举止有些鲁首,不小心撞翻了你的果碟的那个。
人家这是借故来赔礼呢。
我瞧着那孩子家世品貌都是顶好的,虽说是次子,不必承爵,但将来前程必定差不了……”徐晚栀靠在母亲怀里,听着她絮絮的谋划,心思却飘远了。
勇毅侯府三公子……她记得这个人。
上一世,母亲也曾属意于他,家世相当,人品敦厚,确实是一门再好不过的亲事。
可当时,她的心早己被那个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的盛探花占据,只觉得这些勋贵子弟要么纨绔,要么木讷,全然不及盛怀瑾的半分风采。
于是,她寻了借口,拒了这门婚事,也寒了母亲的心。
盛怀瑾……想起这个名字,徐晚栀的心口依旧会泛起一阵细密而绵长的痛楚,如同被最细的绣花针反复穿刺。
那个男人,有最美的风姿,也有最冷的心肠。
他需要她勇毅侯府独女的尊贵身份为他铺路,需要她丰厚的嫁妆支撑盛家的门面,需要她替他打理后院、教养庶子庶女。
他享受着这一切,却将所有的温情与爱恋,都给了他那娇娇弱弱的表妹林噙霜。
她耗尽一生,用自己的嫁妆、自己的人脉、自己的心血,扶持他,壮大家族,换来的却是夫妻离心,妾室嚣张,庶子女个个心比天高,将她视为阻碍他们亲娘上位的绊脚石。
临死前,她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盛纮与林噙霜所出的儿女们的笑语,只觉得这一生,荒唐得像一场笑话。
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赔上了一生,值得吗?
镜中少女的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冽与决绝。
不值得。
这一世,她徐晚栀,绝不会再选盛怀瑾!
“娘,”她抬起头,打断母亲的话,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女儿觉得,身子还有些乏,过两日的见面,能否……”徐夫人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从女儿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同。
往日里提起这些世家公子,女儿要么羞怯,要么不耐,何曾有过这般平静中带着疏离的态度?
“你的意思是……?”
徐夫人试探地问。
“女儿年纪尚小,还想多在父母膝下承欢几年。”
徐晚栀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况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但凭爹娘做主。
只是……女儿希望未来的夫婿,家世不必过于显赫,但求门风清正,为人端方踏实,能……能真心待女儿。”
徐夫人愣住了,仔细打量着女儿,总觉得她这场大病之后,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眼神不再是那般不谙世事的清澈,反而深得像一口古井,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
她只当是女儿病中多思,心疼地搂紧她:“好好好,都依你。
我儿经此一病,倒是懂事了许多。
你放心,爹娘必定为你千挑万选,找一个真心实意待你好的郎君,断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正说着,又一个丫鬟进来禀报,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夫人,小姐,外头……盛家探花郎派人送来了一些上好的药材和一本孤本诗集,说是给小姐养病解闷。”
盛怀瑾!
他还是来了,如同上一世一样,用这种不着痕迹却又恰到好处的方式,展示着他的才华与体贴。
徐晚栀的心,猛地一缩。
白芷在一旁笑着插嘴:“盛探花真是有心了,小姐前几日不过随口提了句想找那本诗集呢……白芷。”
徐晚栀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房间里的说笑声戛然而止。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看向那禀报的丫鬟:“去回了来人,盛探花美意,我心领了。
只是男女有别,厚礼不便收受,还请原物带回。
至于那本诗集,”她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补充道,“就说我病中精神不济,己无心诗词,让他留给更需要的知音吧。”
满室寂静。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她。
谁不知道自家小姐最欣赏盛探花的才华,往日里收到他的一片纸、一个字都珍视不己,今日怎会……徐晚栀却不再解释,重新躺回床上,背对着众人,轻声道:“娘,我累了,想再歇会儿。”
徐夫人回过神来,连忙挥手让下人都退下,亲自为她掖好被角,看着女儿单薄的背影,目光惊疑不定。
帐幔垂下,隔绝了外界的光线。
徐晚栀在昏暗中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与冰冷。
盛怀瑾,这一世,你的那些风度才华,体贴入微,再也蛊惑不了我了。
我这一世的锦瑟年华,与你,再无半分干系。
属于盛老太太的全新篇章,才刚刚开始。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