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霆骁又看了一眼窗外。乌云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高楼之上，
远处天边划过一道无声的闪电。他知道，快了。他拿起内线电话，只说了两个字：“执行。
”整个城市在几分钟内，由中心向四周，一片接一片地暗了下去。
写字楼、商场、霓虹招牌、千家万户的灯火，次第熄灭。最终，
只剩下远处医院那永不熄灭的微弱光芒，像这座城市唯一幸存的星辰。控制中心里，
值班经理放下电话，对身边年轻的操作员叹了口气：“老板的‘怪癖’又来了。得，
今晚早点休息吧。”操作员是新来的，忍不住嘀咕：“王经理，老板为啥非得这样？
全城断电一次，损失得多少？就为了……听个响？”王经理点了支烟，摇摇头：“谁知道呢。
有钱人的心思，你别猜。听说啊，二十年来，只要打雷，必断电。问就是，‘怕雷声吵’。
”“怕雷声吵？”操作员失笑，“他住那顶级隔音的豪宅，雷能吵到他？
这理由也太……”“闭嘴干活吧。”王经理打断他，“老板的心思，不是我们能揣摩的。
”霍宅，书房。没有电，只有壁炉里的火焰在跳跃，将霍霆骁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墙上。
他坐在宽大的沙发里，面前摆着酒杯，却没有动。他在等，等那第一声惊雷。
老佣人周妈轻轻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盏老式的煤油灯，灯罩擦得锃亮。“先生，
灯给您点上吧。今晚这雷，看样子小不了。”她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
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沉重。霍霆骁“嗯”了一声，目光依旧盯着窗外。周妈把灯放在桌上，
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角。她没有立刻离开，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先生，
又是……雷雨夜了。”霍霆骁没回头，声音有些发紧：“我知道。”周妈看着他僵硬的背影，
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同样在雷雨夜里瑟瑟发抖的少年。她心里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最终还是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房间里只剩下霍霆骁粗重的呼吸声，
和火焰噼啪的轻响。“轰隆——！”第一声雷终于炸响，沉闷，却带着撕裂一切的力量。
霍霆骁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闭上眼，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怕雷声吵……谁怕？曾经怕的那个人，早就听不到了。“霆骁哥，你快看！那边的云好黑啊！
”十六岁的夏晴趴在窗台上，指着天边，语气里带着点兴奋，又有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十七岁的霍霆骁正靠在床头看书，闻言抬起头，看着女孩纤细的背影。他放下书，走过去，
很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傻丫头，黑云有什么好看的。看样子要下大雨了。
”“会打雷吗？”夏晴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依赖。“怕打雷？”霍霆骁挑眉，
带着点少年人的戏谑。夏晴脸一红，嘴硬道：“谁、谁怕了！我就是……觉得吵！对，
吵得人心烦！”霍霆骁笑了，故意拉长声音：“哦——原来是怕吵啊。
”他看着夏晴气鼓鼓的样子，心里软成一片，放柔了声音，“行，以后啊，要是打雷，
我就想办法让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不吵着我们小晴。”一句少年时不经意的玩笑，
一句带着宠溺的哄骗，谁也没想到，会在后来成为刻入骨髓的诅咒。那时的霍家，
远没有如今的显赫。霍霆骁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小有规模的工厂，而夏晴的母亲，
是霍家的帮佣。夏晴跟着母亲住在霍家别墅后院的佣人房里。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
就这样一起长大。霍霆骁是众人瞩目的少爷，聪明，骄傲，带着些许叛逆。
夏晴则是安静温柔的影子，像一株依附在墙角默默生长的小草。她总是跟在他身后，
叫他“霆骁哥”，帮他收拾他故意弄乱的房间，在他被父亲责罚时偷偷给他送吃的。
霍霆骁习惯了她的存在，像习惯空气和水。他享受她崇拜又带着怯意的目光，
享受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甚至有些恶劣地享受着她因他一句玩笑而脸红无措的模样。他记得，
有一次他发烧，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只冰凉柔软的手一直放在他的额头。他抓住那只手，
含混地喊了一声“妈”。那只手僵了一下，却没有抽走，反而更轻地抚过他的头发。
他醒来后，看到夏晴趴在床边睡着了，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他才知道，那只手是她的。
心里不是没有悸动，只是少年骄傲的心，让他不肯轻易承认。他对自己说，不过是习惯罢了。
变故发生在他十八岁那年。父亲投资失败，工厂濒临破产，家里债台高筑。
往日的宾客盈门变得门可罗雀，父亲一夜白头，母亲终日以泪洗面。那也是一个雷雨夜，
比今晚的更狂暴。父亲把他叫到书房，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和……一丝绝望的疯狂。
“霆骁，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父亲的声音沙哑，“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救这个家。
”霍霆骁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杨氏集团的杨董，他愿意注资，
条件是……”父亲停顿了一下，避开他的目光，“你要和他的女儿杨雪订婚。
”霍霆骁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爸！我不……”“你没有选择！”父亲厉声打断他，
眼神里是疲惫和不容置疑，“霍家不能倒！杨雪那孩子我见过，除了骄纵些，配你绰绰有余！
感情可以培养，但机会只有这一次！”“可是……”霍霆骁脑子里一片混乱，第一个浮现的，
竟然是夏晴那双清澈安静的眼睛。“没有可是！”父亲一掌拍在桌上，
“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可以随心所欲的霍少爷吗？想想这个家！想想你妈！为了这个家，
你必须牺牲！”“牺牲……”霍霆骁喃喃自语，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就在这时，
书房门被轻轻敲响。是夏晴，她端着一壶刚沏好的热茶，低着头走进来。
她显然听到了部分对话，脸色苍白，端着托盘的手指微微发抖。她把茶放在桌上，
不敢看任何人，低声说：“老爷，少爷，喝茶。”然后飞快地退了出去。
霍霆骁看着她消失的背影，那句“我不愿意”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他看到了父亲眼中孤注一掷的决绝，也看到了窗外漆黑的、没有尽头的夜。他最终，沉默了。
“咔嚓——！”又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响起。
霍霆骁猛地从回忆中惊醒，额上已是冷汗涔涔。他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点燃了胸腔里更灼热的痛楚。订婚的消息很快传开。他记得那天，
他找到躲在后院榕树后偷偷哭泣的夏晴。“小晴……”他开口，声音干涩。
夏晴慌忙擦掉眼泪，转过身，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霆骁哥，恭喜你。
”“我……”他想解释，想说他身不由己，想说他心里只有她。可那些话在现实的残酷面前，
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最终只是说：“你别这样。”“我没事。”夏晴低下头，
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轻得像羽毛，“霆骁哥，你是少爷，以后会是更了不起的人。
我……我从来没敢想过别的。只要你好，就行了。”她越是这样懂事，
霍霆骁的心就越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想抱住她，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告诉她他舍不得。
可他的骄傲，他的身份，以及那份对家族的责任或者说，是软弱，
让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从那以后，夏晴有意无意地躲着他。她变得更加沉默，
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偷偷看他一眼，那眼神里有依恋，有悲伤，
还有一种他当时看不懂的决绝。而真正的噩梦，始于订婚后的第一个雷雨夜。那天晚上，
雷声同样大作。他和父亲因为订婚的细节大吵一架，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杨雪打来电话，
娇滴滴地抱怨雷声太吵，让她睡不着，让他想办法。他心烦意乱，
对着电话低吼：“吵什么吵！怕吵就别听！”挂了电话，他独自坐在黑暗里，
看着窗外的电闪雷鸣，忽然想起很久以前，
他对那个怕雷声吵的女孩说过的玩笑话——“以后啊，要是打雷，
我就想办法让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一句戏言。可偏偏有人当了真。那夜之后，每逢雷雨，
别墅的电路总会出点小问题，有时是跳闸，有时是区域停电，范围不大，
恰好能让他所住的区域安静下来。开始以为是巧合，次数多了，便觉得奇怪。
管家检查过几次，只说可能是线路老旧，雷雨天气容易故障。
霍霆骁那时全部心思都在家族生意和应付杨家上，并未深究。甚至，
在那些被雷声和烦闷搅得无法入眠的夜晚，这偶然的、短暂的安静，竟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他会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烟，想象着这寂静，是命运对他仅有的一丝怜悯。他从未想过，
这寂静的背后，藏着一个人怎样笨拙而炽热的心意。直到那个终结一切的夜晚。那天，
天气异常闷热。乌云从下午就开始堆积，压得人喘不过气。
霍霆骁因为公司的一个项目再次受挫，心情极差。晚饭时，又和父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杨雪在一旁添油加醋，更让他怒火中烧。他摔门而出，开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很久，
最后停在了江边。他看着黑沉沉的江面，心里一片荒凉。他甚至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如果就这样跳下去，是不是一切都解脱了？雨点开始砸落下来，很大，很急。
他最终还是驱车回了家。别墅里灯火通明，父亲和杨雪还在客厅说着什么，看到他回来，
父亲冷哼一声，别过脸去。霍霆骁径直上楼，把自己关进房间。外面已是狂风暴雨，
雷声如同战鼓，一声声敲在他的心上。他觉得这世界吵闹得让他发疯，
每一道雷声都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和懦弱。就在这时，啪的一声，他房间的灯灭了，
连同走廊、客厅的灯，都熄了。他所处的这一片区域，瞬间陷入黑暗，
只有窗外不时闪过的电光，照亮屋内狰狞的一角。世界，陡然安静了许多。
只剩下风雨敲打窗户的声音。又是这样。他靠在门上，疲惫地想。
这该死的、恰到好处的断电。楼下传来杨雪不满的尖叫和管家安抚的声音。
父亲在大声质问怎么回事。霍霆骁心里莫名地烦躁，又带着一丝扭曲的平静。
这短暂的黑暗和安静，是他此刻唯一的避难所。他不知道，就在别墅地下室的配电室门口，
老周妈拉住了正准备去检查电路维修员老赵。“老赵，等等！”周妈的声音有些发颤，
脸上毫无血色。“怎么了？周姐？得赶紧去看看，不然老爷少爷该发火了。
”老赵拿着手电筒，一脸焦急。“小晴……小晴是不是在里面？”周妈死死抓着老赵的胳膊，
眼睛死死盯着配电室那扇紧闭的门。老赵一愣：“夏晴？不能吧？她一个女孩子家，
去配电室干什么？
“她之前……之前问过我电路的事……还、还偷偷看这方面的书……”周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这傻孩子……她肯定是听说少爷嫌雷声吵，就……”老赵的脸色也变了：“胡闹！
那是她能碰的吗？快，钥匙！”当老赵用备用钥匙强行撞开配电室的门时，
一股焦糊味扑面而来。手电光柱下，他们看到了令他们魂飞魄散的一幕。
夏晴蜷缩在角落的旧椅子上，怀里紧紧抱着一台老旧的收音机，
收音机的耳机还挂在她的耳朵上。她像是睡着了，脸色安详，
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微笑。可她身下的椅子焦黑一片，
她放在总闸开关旁的那只小手，已经被电流灼烧得不成样子。“小晴——！
”周妈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扑了过去。老赵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强忍着恐惧和悲痛，
上前探查。已经没有呼吸了。是雷击导致电路瞬间超高电压，引发了短路和电弧，
而正在操作或者接触带电部分的夏晴，首当其冲……他颤抖着手，想去把夏晴抱下来。
就在这时，他发现夏晴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紧紧地攥着，仿佛握着什么东西。
他费力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
那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被汗水甚至可能是泪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纸条。
上面用娟秀而熟悉的字迹，写着一行字：别告诉他，我会修电路。别告诉他。
别告诉那个，她默默爱了整个青春的少年。别告诉那个，
她因为他一句“怕雷声吵”就甘愿冒险的女孩的心事。别告诉那个，即将迎娶他人的少爷，
有一个卑微的佣人之女，曾用这样愚蠢又壮烈的方式，想为他换取片刻的安宁。她会修电路。
她偷偷学的，为了他。或许在她单纯的世界里，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微不足道的事情。
用她所能想到的全部，去对抗他讨厌的雷声。老赵看着那张纸条，这个憨厚的汉子，
瞬间泪流满面。周妈抱着夏晴尚且温软的尸体，哭得几乎晕厥。而楼上，
对此一无所知的霍霆骁，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被黑暗吞噬的城市，
心里还在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不公和悲凉。“啊——！
”霍霆骁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沙发上滚落在地毯上。
酒杯被打翻，殷红的酒液浸湿了名贵的地毯，像极了那一夜从夏晴身体里流走的、无声的血。
二十年了。这秘密像一颗毒瘤，在他心底埋藏了二十年，直到夏晴死后第三年，
老周妈在一次重病，自知时日无多时，
才哭着告诉了终于掌握霍家大权、变得阴郁冷硬的霍霆骁。他记得当时的感觉。
不是瞬间的悲痛，而是一种缓慢的、冰冷的、如同水泥灌入胸腔般的窒息感。他站在那里，
听着周妈断断续续的叙述，听着那个雨夜的细节，
听着那张纸条上的字……他感觉自己一点点被撕裂，被掏空。原来，他那片刻的安宁，
是用她的命换来的。原来，他那句轻飘飘的玩笑，是她用生命去践行的诺言。原来，
在他为了家族、为了前途妥协放弃的时候，有个傻姑娘，正用最惨烈的方式，
为他所谓的“怕吵”献祭。“怕雷声吵……我怕雷声吵……”霍霆骁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