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霜降。
天津卫的风裹着海腥味,从海河岸边卷进鼓楼西街,吹得“济世堂”的鎏金招牌簌簌作响。
林砚秋跪在父亲的灵前,指尖捏着的素色孝帕早己被眼泪浸得发皱,眼前的白烛燃到第三根,烛芯结了长长的烛花,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没说完的话。
“小姐,该起身了。”
老药工沈阿婆的声音带着颤,她把一件厚棉袍搭在林砚秋肩上,“后厨温了粥,您两夜没合眼,再熬下去身子要垮的——这济世堂,如今就剩您撑着了。”
林砚秋缓缓抬头,眼眶红肿得几乎睁不开。
三天前她还在北平协和医学院听解剖课,一封加急电报把她从课堂拽回天津,等来的却是父亲林怀安“突发恶疾,溘然长逝”的消息。
她记得父亲身子硬朗,上月还寄信说要教她炮制新收的长白山人参,怎么会突然没了?
可族里的长辈们来得快,七嘴八舌地敲定了葬礼流程,眼神里那点“女子不能承继医馆”的打量,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攥紧了袖口里父亲留给她的那枚和田玉扳指,冰凉的玉温稍微压下了些慌乱——父亲曾说,这扳指是济世堂开馆时传下来的,戴在手上,就等于握住了“医者仁心”西个字。
“阿婆,父亲的药方还在吗?”
林砚秋站起身,声音哑得厉害,“我想看看他最后开的方子,到底是什么病。”
沈阿婆脸色微变,支支吾吾地说:“先生走得急,药方...好像被族里的二老爷拿走了,说要‘查清楚病因’。”
林砚秋的心沉了沉。
二老爷林怀礼一向眼红济世堂的生意,父亲在时他就多次提议要把医馆交给自己的儿子打理,如今父亲刚走,他就急着拿药方,这里头定有蹊跷。
正说着,前堂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伙计慌张的叫喊:“小姐!
小姐!
日本‘东亚医学研究会’的人来了!”
林砚秋一愣。
“东亚医学研究会”她听过,名义上是研究中西医结合,实则是日军用来搜罗中国传统医药典籍的幌子。
父亲生前最反感这群人,曾说“他们要的不是医术,是把咱们的根挖走”,怎么会在葬礼期间找上门?
她来不及细想,整理了一下孝服,跟着沈阿婆往前堂走。
刚到屏风后,就看见几个穿西装的日本人站在药柜前,为首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手指正摩挲着柜台上那本蓝布封皮的书——那是父亲珍藏的《伤寒杂病论》孤本批注,里面记满了他几十年的行医心得,甚至有几页是关于防治瘟疫的秘方!
“林小姐,节哀。”
戴眼镜的日本人转过身,笑容虚伪得让人发寒,正是研究会的负责人松井健一,“我是松井健一,久仰林老先生的医术,今日特来吊唁。”
林砚秋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微微颔首:“多谢松井先生。
只是家父新丧,医馆暂不迎客,还请海涵。”
“林小姐不必客气。”
松井健一的目光落在那本批注本上,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听闻林老先生留下了不少珍贵的医案,尤其是这本《伤寒杂病论》的批注,对研究‘东亚医学’大有裨益。
不如交由研究会保管,我们会组织专家好好研究,也算让林老先生的医术‘发扬光大’。”
这话听着是“保管”,实则是明抢!
林砚秋攥紧了手指,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旁边药斗里的当归,忽然一阵细微的麻意从指尖传来——她仿佛“看见”了当归断面的纹理,甚至能感知到这味药是三年生的,药性醇和,没有掺假。
她猛地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认药,她总记不住药材的细微差别,父亲笑着说“等你能‘摸出’药材的性子,才算真的懂药”。
那时她以为是玩笑,如今这奇异的感知却真实地出现了。
松井见她不说话,伸手就要去拿批注本:“林小姐若是为难,我可以先带回去,日后...松井先生!”
林砚秋上前一步,挡在药柜前,“这是家父的遗物,也是济世堂的传家宝,恕我不能割爱。
况且家父刚逝,我身为女儿,理当先守孝,医书的事,日后再议。”
松井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林小姐是不给我这个面子?
还是说,觉得我们研究会不配研究这些‘老东西’?”
空气瞬间僵住,沈阿婆吓得脸色发白,悄悄拉了拉林砚秋的衣角。
林砚秋却没有退,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药斗里的另一味药——附子。
这次的麻意更明显,还带着一丝异样的“燥意”,她心里一动:这附子是上个月进的货,父亲说过是西川产的正品,怎么会有燥意?
“松井先生说的是‘研究’,可我听说,上月城西张记药铺的老板,就是因为不肯把祖传的药方交给研究会,第二天铺子就被人放了火。”
林砚秋抬眼看向松井,语气平静却带着锋芒,“您今日来吊唁,到底是为了家父,还是为了这本医书,想必您心里清楚。”
松井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学生敢跟他叫板,脸色更难看了。
他盯着林砚秋看了片刻,忽然又笑了:“林小姐果然有林老先生的风骨。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
只是希望林小姐想清楚,济世堂如今的处境,若没有‘外力’相助,恐怕很难撑下去。”
说完,他带着人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本批注本,眼神里的贪婪毫不掩饰。
等人走后,林砚秋才松了口气,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
沈阿婆扶着她坐下,小声说:“小姐,您刚才太冒险了,这群日本人可不好惹啊!”
“阿婆,他们要的不只是医书,是想把咱们中国的医药都抢过去。”
林砚秋拿起那本批注本,指尖碰到封面时,又有一阵熟悉的麻意传来,这次她清晰地“感知”到,书的内页夹着一张纸,就在第37页的位置。
她连忙翻开书,果然在第37页找到了一张折叠的字条,上面是父亲的字迹,写着:“砚秋,若我意外离世,速找陆景明,他在英租界汇丰洋行做事,能帮你。
切记,保护好批注本,莫让它落入外人之手。”
陆景明?
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过。
父亲为什么会让她找一个洋行的人?
还有那奇怪的“感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灵堂的白幡轻轻晃动。
林砚秋看着父亲的遗像,握紧了手中的字条和批注本。
她知道,父亲的死绝不是意外,而这济世堂,还有她自己,都己经卷入了一场看不见的风波里。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那个只懂读书的女学生,而是济世堂的守护者。
不管前方有多少危险,她都要查清楚父亲的死因,守住这本医书,守住父亲用一生守护的医者仁心。